就在雍王木渎桥遇刺,熙烈皇帝夜断貂街世子被殴一案的第二天,定州军报传来,赤蟒侯鲁放奏报天师道于定州码头伏击大儒郎亭集,赤蟒军副将司徒钟问讯前去,救援独抗天师道高手壮烈阵亡。奏报一出,举朝震惊。次日早朝,皇都金殿之上,有闻风使卞礼上奏赤蟒侯鲁放五宗罪,其一:颠倒黑白,司徒钟乃天师道北天君,定州码头上曾欲对郎大宗不利,而鲁放却文过饰非。其二:盘剥苛刻,鱼肉百姓,有定州北县人士吕梁栋等人不堪此苦,自立不平社遁入赤龙山,隐有与朝廷对抗之意。其三:藏污纳垢,失察之罪,司徒钟身为天师道北天君,居然官居赤蟒军要职。……凡此种种,卞礼历历道来。
熙烈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紧颦双眉,密谍司关于定州码头的密报也是今日一早才到案头的,司徒钟身为天师道北天君,在定州码头被当众枭首,这是不须质疑的。只是昨晚大儒郎亭集在御书房的时候,却并未对定州码头遇袭提过一句。而在公赤蟒侯鲁放主掌定州多年,与北漠南镇的雪熊军熊断分庭抗礼,不遑多让,且在私又是熙烈皇帝的妻弟。其实鲁放横加税赋的事情,熙烈皇帝早有耳闻,只是他未料到定州的情况会如卞礼说的那般严重,不平社的事情,熙烈皇帝倒是第一次听说。
真思索间,又有几位大臣在殿前附议卞礼,熙烈皇帝不由得眉头一皱:“雍王,你说说看,卞礼奏定州候五宗罪,该如何区处?”
雍王难得进皇都临朝,熙烈皇帝自然让他先表态。雍王沉吟片刻,拱手奏道:“陛下,为臣长居雍州,且雍州与定州相去甚远,故平日对定州的消息甚是闭塞。闻风使卞礼所奏,臣弟以为首当其冲两件事,其一,赤蟒军副将司徒钟之身份是否天师道,如若属实,鲁放因何又隐而不报。”雍王言语稍一顿挫,随即又道:“其二,鱼肉定州百姓一事,臣弟以为此事不可不重视,据定州而御北漠乃南北交锋重中之重,定州不可乱!”
熙烈皇帝,眉心一挑:“唔,定州不可乱!”
一边韩稹歪头观察熙烈皇帝的变化,正有所得,欲此时,卞礼又是一声:“数年前,臣奏先皇子秦墨七宗事,而鲁放乃秦墨之娘舅,鲁放诸多盘剥,大多用于修建墨陵,定州民间早有传言‘死人逼死活人’……”
卞礼此言一出,韩稹不由一叹,此时熙烈皇帝的眉头已打成一个深结,阴郁的目光仿佛能将殿下的卞礼淹没一般:“卞礼!”熙烈皇帝一声呵斥响彻金殿:“你诸多说辞,最后便是为了翻出陈年旧事么?庭杖的滋味,莫非你忘记了?!”——当年卞礼呈奏“风闻大皇子秦墨七宗事”,曾被熙烈皇帝赏赐一顿庭杖。
“陛下!”此时右相肖文综出班说话,肖文综如今愈发老迈,额前的点点老人斑让人生出为何他不告老还乡的念头:“陛下息怒。卞礼痴人枉语,不值皇上一怒。微臣以为,定州一事,与其臣等金殿朝议,不如眼见为实,陛下可指派钦差一名,亲赴定州,定州情形如何,一查便知。此外,定州码头一事,大儒郎亭集如今已至皇都,与其我等争论不休,陛下何不亲自询问郎大儒当面呢?”
韩稹出班奏道:“右相大人老成谋国之言,韩稹附议。”
“臣等附议!”左相右相都出班了,余下众臣自然紧随其后。
熙烈皇帝面色稍缓说道:“话说回来,墨陵修建几年了,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朕也不知道。如此两件事,便一同办了,朕钦派墨陵观风使,谁愿意接这差事?”他扫视殿下群臣,片刻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卞礼,就你吧!”
方才还在直言多年前先皇子的旧事,如今便被指派了墨陵观风使的钦差,卞礼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熙烈皇帝朗声道:“圣人言: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朕亦为人父母,诸臣公当不至让朕这老皇帝修不成皇子陵吧?”
“陛下!”卞礼大声奏道:“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之子民,陛下不应因一人而伤天下之万万人!”
“上官无疾!”熙烈皇帝恍如未听到卞礼的话一般,对着金殿下方沉声喝道,上官无疾应声出班。
熙烈皇帝道:“木渎桥一案,可有眉目?”
如不是定州鲁放的奏议半路杀出,木渎桥刺雍王一案,才是今日金殿朝议的主题,上官无疾早有准备,奏道:“禀陛下,昨日军士们忙碌至夜半时分方才铺面角楼之火,角楼之上的现场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角楼之上有军弩五座,俱被烧毁,军器监的匠官亲自辨认,一无所得。另角楼上陈尸十六具,面目服饰俱被烧毁,无从查看,昨夜为臣当场查看,发现十六具陈尸上面无明显伤口,不知因何而死。目前陈尸已移交中州府仵作。”
朝列当中,中州府尹解闻天闻言,慌忙出班道:“禀陛下,本府仵作连夜查明,十六具陈尸俱是中毒而亡!”
“杀人灭口么?”熙烈皇帝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雍王回道:“陛下,臣弟在现场,当时情形不似杀人灭口,应是另有缘故。当时生死只在须臾之间,若非那高人搭救,只怕臣弟今日便不能站在金殿之下与皇上答话了!”
……
就当群臣金殿朝议的时候,天街上直湖水坞的精舍内,阿柔正张罗着为秦律换上新衣。一大早,阿柔便将秦律与容儿带到貂街采办,此刻正是检验成果的时候。阿柔一身黛色的衣裙,上面有点点梅花点缀,素净中带着一点艳丽,惹得容儿直呼:“柔姨好漂亮!”
秦律换上一身蓝色的袍衫,雍州水绸的料子,是阿柔精挑细选的,配上阿柔仔细梳理的整齐发髻,秦律此刻就如一位英气逼人的小相公一般。
“容儿!快快!”阿柔对一旁的容儿说道:“乖乖站到律儿身旁去。”曹容一吐舌头,便峭立到秦律身旁,阿柔望向眼前一对才貌双全的小人儿,不由一叹:“啧啧!”
“好看!”一旁难得说话的憨木头熊一极忽的冒出一句,登时让容儿的脸蛋染上了红霞!
“阿熊叔!换了一身行头,便会欺负容儿了?”曹容故作愠怒道,其实此刻小丫头的心里却有另一番滋味。——熊一极一身玄衣,亦是阿柔的杰作。
新的一天,便有新的气象,换了一身新行头之后,深渊下的一行人方正式开始新的生活。
郎亭集喊秦律与曹容入书房,指导学问,此时秦律对学问当然一窍不通,好在他天资聪慧,在一边仔细听曹容与郎亭集的答对,却也琢磨出门道来。
郎亭集正与曹容答对:“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
曹容说道:“人如果不学,就像正对墙壁站着一般,意为什么都看不到。”
郎亭集继续问道:“因何看不到呢?”
曹容对道:“呃,正对着墙面,当然看不到!”
郎亭集又问:“如今呢?”曹容听闻郎亭集如此一问,不禁一怔。
郎亭集转首问秦律道:“律儿,你来说说。”
秦律欠身一躬道:“老师,眼前看到的并非是书里学到的,律儿此时看到师父与容儿,可其实心里对学问一无所知哩!”
“哈哈!”郎亭集闻言,眼睛一亮,畅快大笑:“律儿,孺子可教也!”
曹容在嘟嘴道:“师父,容儿怎觉得你们对律儿都很偏心呐!”
“哦?”郎亭集面带笑意,抚须回道:“容儿此话从何说起呢?”
曹容说道:“昨日见到的雍王爷爷,见一面便送了律儿一块坠子,让容儿眼睛都瞧尖了!等到晚上,律儿明明将皇帝的孙儿打了,皇帝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反而最后还赠了律儿一本书册,叫啥来着?”
“叫《太学笔记》。”郎亭集补充道:“那是皇帝陛下赏赐给律儿的,谁让他嘴巴说的巧哩,在皇帝面前自称学生,这《太学笔记》是皇帝年少时修学的笔记,难得可贵哩!”
这一说倒轮到秦律不好意思了,他理理身上的袍衫,对郎亭集鞠躬道:“老师,姨娘说全是因为律儿是老师的学生,所以才得了这些好处。律儿的也算是容儿的。”
“长者赐不可辞,律儿你要将昨日的两样物事好生保管好。”郎亭集正色道:“容儿,该是你的方是你的,莫要娃娃习气了!”
正说话间,门房来报:“雍王来访!”郎亭集闻言倒是一愣,雍王一下早朝便来了!
雍王一袭紫色的蟒龙朝服,正在院中候着郎亭集,此时院中已是春色满园,绿意盎然。郎亭集就地取材,便请雍王在院内一座竹亭内饮茶,秦律与容儿自然陪侍两侧。
“唔!好茶!”方斟满的一杯绿茶被雍王一口吞下,郎亭集在对面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雍王啊,囫囵吞枣说的便是你这般吧!”
雍王实是渴极了,一上午的朝议又不能饮水,一下金殿便赶到天街的直湖精舍,他毫不介意的笑道:“郎大宗莫要取笑庭柱窘态,庭柱一下金殿便来找你,实有要事相询啊!”
“哦?”郎亭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雍王说道:“大宗可知,今日朝堂有一件事与大宗有关。今日定州鲁放的折子到了御前,言大宗于定州码头遭遇天师道伏击,赤蟒军副将司徒钟力战天师道徒解围,最后不幸身亡。”
郎亭集闻言不由眉心一跳:“哦?竟有此事?”
郎亭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雍王又是一口香茶,继续说道:“蹊跷便蹊跷在,朝廷又不是瞎子聋子,且大宗自定州南归必不会错过皇都,鲁放如何敢睁眼说瞎话?”
雍王此话蕴含一丝杀机,郎亭集闻言,不禁一声轻叹:“除非老夫到了皇都已不能说话了。”
雍王双目射出一道厉芒,问道:“木渎桥?!鲁放好大的胆子!”
郎亭集缓缓道:“鲁放若不上这道折子,老夫倒不会想到这处。这鲁放,何苦来由?”
说罢,郎亭集自怀内掏出一份叠的整整齐齐的素缟来——正是当日不平社魁首吕梁栋呈与他的万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