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一郎记不清是第多少次,睡梦中心惊胆颤地醒来了;形容枯槁的他痛苦不堪地坐起,豆粒大的汗珠和噙着的眼泪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从东瀛装船运到华夏,他没有端起枪在异国的土地上横冲直撞,而是被拉到了一个对外宣称是为野战部队研究防疫及提供清洁水源的地方;一眼扫过,错落有致的黄鼠饲养室、冻伤实验室、焚尸炉和四方楼里关押的犯人间接告诉他,此处绝不是门牌上所写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这么简单。接下来的日子,他自然而然地认识了这儿的最高指挥官——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热衷于细菌战的微生物学博士石井四郎。这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存在的目的是用老鼠和跳蚤培养鼠疫、霍乱、伤寒、炭疽、赤痢、猩红热、百日咳、结核病、性病、气性坏疽和流行性出血热等传染性极强、危害性极大的细菌和传染病,再将这些病毒用在特别移送来的犯人身上,得出实验数据。这些犯人被称做“马路大”,东瀛语的意思是“被剥了树皮的木头”。因为实验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马路大”们不会有活着走出实验室的可能;他们被用做活体解剖、冻伤实验、毒气测试、枪械穿透实验以及注射各种细菌和传染病的活体实验。
在华夏,除了自己所在的这支通常被称作加茂部队或731部队的细菌部队外,还有春城的关东军100部队、羊城的波字8604部队、金陵的荣字1644部队和北平的北支甲1855部队属于生化部队的范畴。
每每想到“马路大”遭受的折磨,山本一郎都会感觉背若芒刺;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名“马路大”——除了没受到肉体上的创伤,他需承受“马路大”们心灵上的恐惧和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感觉是对豢养的“马路大”的同情,也有因兔死而狐悲而产生的凄凉。他有过反抗,但架不住上级对自己的深文周纳;来到这个地方,即使是个佾壬之人,懂得如何讨好上级,又能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做丧心病狂的事吗?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哪里懂得世事的险恶与沧桑!
当101师团新任师团长命令从冰城派遣来的生化部队黎明之时向华夏守军的一处高地释放毒气时,山本一郎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嘴巴控制不住地翕动,脑海中又浮现出身上被浇上水后被羁系于冰天雪地的室外观察冻伤情况的“马路大”、不断变换芥子气和窒息性毒气浓度测试的“马路大”、绑在十字架上被投掷陶型细菌炸弹的“马路大”、活体解剖时从麻醉中痛苦地醒来大声呼喊“放过我的孩子”的“马路大”……
担心打搅房间内其他士兵的休息,山本一郎仰头用力抽泣了一下,忍住眼泪,忙遽掀开被子,披上衣服,趿拉着皮鞋,打开门,来到营房外的大树下,背靠树干坐着;他抽搐着,脑袋撞击树干,橐橐作响,惊扰了原本栖身在屋檐下、因战火不得不委身于枝头的麻雀。他喁望着故乡的方向,想到了家中的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扑簌簌地打在肮脏的衣领上;此刻的他,多么希望回到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像小时候、刚学会走路时那样,安安静静地依靠着她。
树木花草的清新气息舒缓地蓊匌在宁静的夜,却更加激起了山本萦绕在心头,对故乡、母亲和恋人的思念;他声泪俱下地抚心自问:对华夏的侵略战争,带给了华夏人民深重的苦难,难道本国人民不必承受?人类为什么会有战争?该死的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溘然响起的口哨声已经在催促山本一郎和另外十几个细菌部队的士兵出发了;为了释放毒气后己方的士兵可以安全地占领守军的阵地,这一次的他们,用上了毒性相对较小的窒息性毒气。
夜,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沉;不像张扬的风,不管是不是助纣为虐,只要得到机会,就尽力显出存在。难道从东瀛人亢奋的脚步上,它想象不出华夏军队将要遭受的劫难吗?
尖利的子弹从枯燥的枪膛蹿进冗长的枪管,穿行片刻,直冲向广袤的云霄;刚钻出乌云的月亮惊悚得不能自持,急忙拖动丰满的身体寻觅云层间的缝隙,慌不择路地又想钻回去。不明所以的它并不知道突然出现的子弹其实是守军的一个士兵吸入毒气后,无力呼喊,给战友们鸣的枪,示的警。
埋伏在阵地后方的高进和康文玉被枪声惊醒,从伪装他们的厚厚的树叶下一跃而出,提起枪,冲向了阵地的最高处;黄色的烟雾徐徐蔓延过来,迫使他们停下脚步,朝下方翻滚。
“毒气!”康文玉稳住身体,看着十几米外的烟雾说。
高进脱下衣服,扯下一边的袖子,折叠,打开水壶,将水倒在了上面,浸湿,递给了康文玉;康文玉接过,捂住了口鼻,一手持枪冲向了阵地。高进扯下另一只衣袖,浸湿,捂住口鼻,紧随其后。
十多个戴着防毒面罩的东瀛士兵已快接近阵地的最高峰。康文玉和高进打完枪里的子弹,在单手不便装弹的情况下,索性卸下枪头的军刺,滚入敌阵,利用东瀛士兵视线不佳的劣势,或挑破他们的通气软管,或干脆利落地一刀扎进对手的心窝;被刺中要害的士兵一命呜呼,防毒面罩失效的士兵丢下武器,双手拼接着通气软管,仓皇逃窜。
日趋白热化的战争,令华、东两国都面临着兵员大量消耗的问题;双方武器装备不断改良的同时,后续兵员的素质却在不断下降——华夏没有预备役制度,死伤惨重的大型战争后,眉急补充的士兵多为平民百姓,战斗力甚微;东瀛的预备役士兵了解战争的流程,但和真正意义上的野战军还是有很大差异,没有视死如归的“玉碎”精神,真正敢于以命相博的士兵不多,单兵素养和开战之初的老兵也是大相径庭!
“参谋长。”一声有气无力地呼唤。
“邹副官。”康文玉和高进心头一颤,几乎同时叫出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萎靡不振的邹道奇仰躺着,气息奄奄;他的一条腿从膝盖处折断,大腿骨和小腿骨白灿灿地露在外面,丝丝缕缕的皮肉上,沾满了因血而湿的土壤。土壤没能阻挡投奔血腥的苍蝇,也没能阻挡饥饿的蚂蚁在上面来来去去地忙碌。
高进急忙蹲下来,将过滤毒气的湿布捂在了邹道奇的鼻子上;邹道奇突然有了精神,像刚才爆发出的呼喊、一下推开伸过来手:“你们快走;留下来,不会改变什么。”高进迟疑了一下,将湿布放回了自己的鼻子上。
“要走一起走,我背你……”康文玉话没说完,邹道奇已提起他的手、将说话时离开嘴巴的湿布又拿到了他的口、鼻上。康文玉察觉到,邹道奇的手掌很烫;因为伤口感染了病菌,他的身体发起了高烧。
“飞机下的蛋的威力真他妈的大,我躲在散兵坑里都被掀了出来!我好像昏迷了两天,醒过来,只是回光返照罢了;我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快走,给宪兵旅留下点种子。”邹道奇艰难地喘息,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即使你们把我带走,也救不活我;我胸口痛得厉害,怕是肺不行了。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跟了孙长官和景长官两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果有来生,我还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们!”
透过邹道奇被炸弹的冲击波撕成一条条碎布的破衣服,高进隐约可见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有两处像青蛙皮一样发出亮光的战瘢;它们是第314团在那场几乎全军覆没的阵地防御战中留下的,痛苦、却挥之不去的过往。高进流下了好久不再流过的眼泪,将头转向了阵地下方——大批戴着防毒面具的东瀛士兵正缓缓而上,犹如鬼鬼祟祟、追逐腐肉的成群的乌鸦。
康文玉无力的目光在周围国军士兵摇摇欲坠的身体上蹒跚而行——他们之中,有的是像邹道奇一样在东瀛人释放毒气之前已经受伤,有的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吸入了毒气。不管是谁、身体素质多么好,沾染了毒气,基本已回天乏术!他可以强行带走邹道奇,那又能怎么样呢?能把他救活吗?别的守军兄弟又该怎么办?扔下其他人,自己的良心一样会受到谴责;和攻上来的东瀛人血战到底、陪兄弟们一起死,又有什么意义呢……生存难,抉择亦难。他从腰间取下一枚手榴弹,手掌攥着,食指和拇指旋去盖,牵出拉线,递给了邹道奇;邹道奇接下,朝他和高进满意地笑了笑,坚定地点了点头。
康文玉仰头向天,深吸了一口气,五指分开,将邹道奇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头也不回地朝阵地后方的树林中跑去;高进拍了拍邹道奇的肩膀,跟在了后面。
“我们算逃兵吗?”高进站在树林里,回望着阵地,问。
“算!”康文玉流下眼泪答。
邹道奇艰苦地翻身,趴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东瀛士兵,对周围的守军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管我们从哪里来,是中央军,还是桂军、湘军,此刻我们要做的,就是和侵略者死磕到底!只要还能喘气的,就拿起你们的枪,准备好你们的手榴弹,让东瀛鬼子知道,我华夏军人是怎样筑成尸山血海的!”
死气沉沉的阵地艰难地动了起来,朝着东瀛士兵的队伍,发出了点点滴滴的枪声、一盏两盏的爆炸声。子弹的弧线不太坚挺,却带着誓不罢休的豪情;手榴弹不一定是掷向敌人的,有些是在敌人走近后,发出怒吼的士兵举着滚向敌阵的……
基本失去战斗力的四百多名国军士兵在东瀛人冲上来之后,无一投降,全部慷慨赴义!
山本一郎取下防毒面罩,扔得远远的;随滑落的眼泪,跪在了地上。少佐的训斥,他充耳不闻,对着华夏士兵的尸体,义无反顾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唱着故乡的童谣,走向树林;来到一棵大树下,他拨出腰间的手枪,顺树干缓缓坐下,枪口对准心脏的位置,扣动了扳机。鲜血从他万念俱灰的胸膛流淌出,染红了缠在腹部、真衣为他做的、有威武且可爱的老虎图案的“千人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