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晓铮妈妈的情绪低落下来,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出神。电视里的星光大道上,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他凭借一首充满激情的主旋律歌曲夺得了周冠军,正在满含深情地说着冠军感言,摄像机扫到他的父母,他们眼含热泪,笑得特别开心。
“阿姨,您也爱看《星光大道》啊,我爸妈也挺爱看这个节目,没事就一起看。”一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倒不是对自己的没话找话感到懊恼,而是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慌,晓铮妈妈的眼泪喷薄而出,让我心慌。
我赶紧抽出纸巾地给她,晓铮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慢地摆了摆手。
“孩子,你都看到了,阿姨也不瞒你,自从我和晓铮的爸爸离了婚,他对我就像仇人,小时候还好一点,越长大越…..”晓铮妈妈说着又哭出来。
电视里的周冠军走下台和父母拥抱,三人喜极而泣。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种情形下任何安慰似乎都苍白无力。
“早知道他会恨我一辈子,当年我说什么也不离婚”
晓铮妈妈像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话匣子,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了解这种感觉,就像在上上个月的某次AfterParty中Coby来救场的感觉一样。晓铮妈妈缓慢又条理清晰地告诉了我关于她家的事。
当年,她和晓铮爸爸属于包办婚姻,晓铮爸爸家里是农民,而晓铮妈妈家里是地主,后来家道破落。虽然那个成分高于一切的年代在逐渐远去,但残留的余热仍然在催化和发酵。在晓铮妈妈刚满二十岁那年,父母出于对历史的恐惧和对女儿的保护,把她下嫁给本村一户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儿子即晓铮爸爸,晓铮爸爸比晓铮妈妈大十岁,俩人次年产下晓铮。晓铮妈妈观念先进,改革开放后不顾双方家庭反对毅然走出农村下海经商,成为当时第一波生意人,不久后便把晓铮爸爸从农村接到城里,在她朋友的工厂给晓铮爸爸谋了个车间工人的差事。晓铮妈妈的生意越做越大,挣的钱也越来越多,随之而来两人的三观和差距也越拉越大,原本就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关系就像一面久置空地中没有根基的墙,遭受风吹雨打后裂痕爬满墙面,侵蚀着本来就不厚重的内心。在晓铮12岁那年,这道墙轰然倒塌了。
离婚时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法院以晓铮妈妈长年忙于事业无法照料晓铮为由把他判给了男方。
“那时孩子刚上初中,已经懂事了,知道分辨是非,我那么拼命的做生意挣钱,还不是为了那个家,为了给他日后创造好的条件,但他爸爸就是不明白,守着他工厂的职位安于现状,也不支持我做生意,还说我不顾家不管孩子,说女人就该在家做饭带孩子。”
晓铮妈妈重拾怨恨,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
“我做的是建材生意,少不了在外面应酬吃饭,你以为我愿意吗?哪个女人不想过平静舒服的日子,但过好日子是有代价的,是要有人出去打拼的,我不拼难道靠他爸爸吗,但他爸爸就不理解这一点,说不通。”
晓铮妈妈擤了一下鼻涕,重重地摆了摆手,像要驱散被氤在其中的浊气,驱散后才能重新呼吸。
“说不通,他爸爸就开始骂,骂我,骂我父母,说我们家本来就是地主阶级,说我看不起他,说我物质,只认得钱,孩子早晚被我教坏,还说….”
我对其中的几个字似曾相识,因为里面有晓铮动辄评论璐璐时的字眼。晓铮妈妈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有点说不出口,但憋着不说又好像更难受,那几个字就好像毒瘤,说出口了,毒瘤才会掉。
“还说我不守妇道”
晓铮妈妈恨恨地说道,“那个年代,这句话能要了一个女人的命。”
晓铮妈妈顿了顿,打开茶几抽屉,取出一个药盒,“高血压药”晓铮妈妈哽咽着艰难地吞下几粒药。
因为长时间堆砌的情感突然找到分流的闸口,便释放了全部力量,她继续道:“晓铮十二岁以前,都是在我和他爸爸整天的吵闹中度过的,只要我出差回家,我俩就会吵架,我当时年轻气盛,也觉得自己没错就不肯让步,他爸爸农民出生,脾气像倔牛一样,说不通。”
晓铮妈妈轻轻地打了个嗝,仿佛那几粒药刚刚才通过喉咙进入胃里。
“晓铮起先挺支持我的,毕竟那时他还小,买些好吃好玩的哄哄就好了。但他慢慢长大了,我又长期在外工作,他就开始接受他爸爸的思想灌输,慢慢的就跟我疏远了,每次回家,我都感觉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也开始觉得我只认得钱,不关心他。”
晓铮妈妈又哭了起来,电视里的《星光大道》继续嘈杂着,但我俩说话的声音并不算低,晓铮妈妈并没有压低声音和我说话,甚至比平时音量还大一点,兴许她更希望这番话能穿过那扇紧闭的门落进晓铮的耳朵。
“我和他爸爸离婚十三年了,晓铮基本不来我这,要不是我坚持打电话给他让他来看看我,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来了。”
晓铮妈妈又哭了出来。
“如果我不关心他,不爱他,我这么拼命干什么呢,我就这一个儿子,说穿了我一个女人,哪怕一生都在乡下种地也没什么,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走出去,不要延续我们的命运,所以我拼命挣钱想给他未来创造好条件,我有什么错呢?”
这种三天的小长假到第二天午时就会给人一种快要结束了的沮丧感,就像周六的中午一结束,万恶的周一便近在眼前。这两天晓铮妈妈很早就把我们叫醒,开着车带我们四处逛四处吃喝,一路上不停说着话,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应答的人都是我,晓铮妈妈仿佛要把这一年,哦不,是十三年的话一口气说完。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呢?十三年的沉默能积攒多少句未出口的话呢?这些不断累积而不得发泄的文字连起来能绕地球几圈?
虽然聊天对象是我,可很多话都是说给晓铮听的。我时不时瞅一眼晓铮,他戴着耳机,表情冷淡。
晓铮妈妈一路买了很多高级零食和日用品,都是双人份的,直到她宝马车的后备箱完全塞满,连塞进一瓶矿泉水的缝隙都没有。
第三天清晨,晓铮妈妈开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她眼眶红肿,看样子是一夜无眠。
“晚上再走也不迟,非得一大早就走”
“阿姨,我们以后会常来看您的”
对这件事我自然是没有决定权,但除了这么说,我找不到其他的话安慰她。
晓铮妈妈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好啊好啊,一定要经常来啊,北京过来太方便了,你们随时都能来,每个周末都来啊,过年过节啊,还有什么春分啊、立夏啊、五一夏至立秋国庆什么的,还有冬至、小雪大….”
晓铮妈妈一定是受够了孑然一身地守着每日阴晴圆缺的煎熬,一定是掰着指头算着日子提心吊胆怕一年过完了也见不到儿子一面,所以这些每一个常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节气,在她看来都是可能促成母子相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看着晓铮,脸上的惊喜仍在,像是在寻找某种答案。她可能误以为晓铮的心意有了回转,向我传达了什么意思,所以我才那么说。我很内疚,因为事实是我确实向晓铮表达了对他妈妈热情款待的感激,也试探性地说了几句阿姨不容易之类的肤浅的话,却并没有做成和事老。别人家庭纠缠了十几年的恩怨,怎会是我这个外人一两天能解决的,所以结果是,去年的晓铮和今年的晓铮依旧是同一个人,对他妈妈单方面地示好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