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此时,船主已到了船头,恰好就碰上了环儿在基叔脸上的热吻。船主一时有点不大自在。其实也没什么。这船主开始以为基叔与那妹子是叔侄女关系,但过了两天船主就有点明白,基叔与那妹子关系不一般。即使不是夫妻,也一定是相好的。只是年龄有点不大对得来。但话又说回来,这贫家夫妇讲究年龄相当,因为要一起干活,养家糊口。而且你也没家当养得起小老婆。不像那大户人家,三房四妾的任其所爱。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还娶十七八岁的妹子作小。不过这基叔跟那妹子年龄相差也不是太远,大概也就二十来岁吧。看起来他们还蛮好呢,不像强扭在一起的样子。可这船夫一万个想不到,他面前的基叔,就是那两年前刚从京都未央宫的龙椅上退下来的大唐玄宗皇帝!这叫着环儿的妹子,就是十年前马嵬坡玄宗皇帝白绫赐死的大唐杨贵妃杨太真娘娘!
“基哥,这民间百姓虽则辛苦,但他们倒是自由快乐。你看那些纤夫,别看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你听听他们那山歌唱得好起劲。就是在那急水滩上,搞得汗水如注,他们也还在哟嗬哟嗬地吆喝着,好像他们永远不知道疲劳似的。真是服了他们。还有,你看这些男男女女,他们并不讲什么羞颜,直接了当的就像夫妻间取笑那样随便。我倒真羡慕他们。不像那大家闺秀,自幼到大,深锁闺门,从不与男人往来,连男人身上长着什么也觉得神秘。直到新婚之夜,进入洞房,还不知道那男人要你干什么,闹出许多笑话。”环儿讲到这里,“咯咯咯”笑过不止。弄得基叔和五哥七哥也都笑了起来。
基叔又要发表他的真知灼见了。“常言道,大人有大人之忧,小人有小人之乐。像那做官的,小至乡绅,大至朝廷大员,乃至那天下至尊的皇爷……”说到此处,环儿向着基叔作了个鬼脸,伸伸舌头。基叔继续说道:“乃至那天下至尊的皇爷,他们何曾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自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不说,就那每天的交际应酬就会累得你要死。就说那宴会吧,吃吃喝喝看似乐事,但这宴会太多就累人。今天他请你,明天他请你,你总不能老吃别人的吧,于是后天就你请他们。这样你来我往地就没过完。还常常有大大小小的公宴。哎哟,我一讲起宴会就头痛。像那寻常百姓,粗茶淡饭,只要不饿,好得很哪。这还是累人的一面。还有,这官场争斗也太厉害。越到高层,争斗越厉害。就像那皇家,争斗何其残酷……”
讲到这里,基叔就想起当年自己刚登基时,与那皇姑太平公主的争斗。那一次杀了好多人哪!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不想那样做。可她太平公主不应该勾结那窦怀贞来谋杀我么。没办法,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把他们一伙搞掉,我才能保住自己。哎哟,这宫廷争斗,太残酷了。再说就这环儿,她又有什么错呢?不过就是我太宠了点,别人就嫉妒。后宫那么多人被泠落,都有不满。当初后宫不弄那么多女人来,倒还清静。可这是皇家规矩。弄那么多女人来,也没几个中意的,麻烦。后来就酿成大祸。有人无中生有,故意诬陷。说国忠通敌卖国,非得以国忠死而谢天下。要说国忠才能平庸了点,不够臣相之位,我倒信服。可要说国忠通敌卖国,没有的事。别人做到了丞相,还去通敌卖国,有何想头?你反贼还让我当皇帝?所以讲国忠通敌卖国,我就万万不信。不过国忠也不太会做人,以为有皇帝老爷舅子作靠山,枉自尊大,得罪不少人。结果惹出弥天大祸,碰上大乱,别人整你的机会来了,你还有活头?你一人死也罢了,还那么多人一同遭罪,一同送命。就连真妹皇爱妃也不放过。哎哟,这宫廷争斗也太残酷了……
“哎,基叔,想什么呢?”环儿见基叔默不作声,忙问。
“环儿,你说,我们从此以后就要过那平民百姓的生活,你不会留恋过去吧?”
环儿有点悲伤。她想起十多年前她刚入宫,她是多么地春风得意。她想起那时的皇夫对自己是那样的百般宠爱。华清池的逗乐嬉戏,郦宫的霓裳羽衣舞,芙蓉帐里的春宵,金屋玉楼的华贵,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忘掉呢?作为一个女子,能得到如此恩宠,“三千宠爱在一身”哪!我又怎能不留恋呢?想到这里,环儿的眼眶就有点湿润。但她还是强忍内心的激情,用一种看破世情的成熟语调说:“都过去了。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自从十年前马嵬坡那一幕,杨太真就永远不在人世了。你说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此时四人都说不出话。基叔用手轻轻地拍着环儿的后背,就像母亲哄孩儿入睡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山歌已停了下来。江岸上一时显得安静。河水汩汩地流着,时而发出一阵短促的哗哗声响。不远处,几只水鸭拍打着水面,向更远的地方游去。纤夫在河岸轻松的走着。
五哥似乎觉得有点寂寞,从牛皮袋里拿出一些干果放在船板上,招呼着大家吃干果。他当然没忘记招呼船主。船主拿了几粒干果,边品尝边说:“这荔枝干是武陵买的吧?这东西贵了点,沅州这地方怕少有买的。上次一个客商在沅州买小吃,那客商喜欢吃这东西,就没得买的。不过那上面的洪州东西倒齐,几乎跟武陵差不多。这南粤龙眼蜜饯好甜,就跟那蜜糖一般,但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你隔老远就能闻到它的馨香。”
这时基叔又来了一个疑问,怎么这船主说话倒蛮有水平。就像“馨香”这样的词,他怎的说得出?当然,这船主常跟各色人打交道,学来一些词句也是有的。其实基叔这一想法倒是错了。这“馨香”一词,本是武陵一带方言。说香味,辰沅一带讲“清香”,潭州一带讲“嘭香”,武陵巴陵一带讲“馨香”。想不到这“馨香”倒跟中原说法暗合了。
忽然,那西边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江面上刮起了一阵风,一阵西北风。看样子,天要下雨了。船主有点着急,使劲地喊着纤夫,催着纤夫用力拉,快往前行。原来前面就是鲤鱼滩。上了鲤鱼滩,前面有一个市镇,叫溪口。到了那里,可以停船,就在此处投宿歇息。要是寻常客商,有时可在船上过夜。但这几位客商有点不寻常,断不可在这船上过夜。
说话间,鲤鱼滩就在眼前。只见一块十几丈长的条形巨石把河水分成两股,河水从巨石两旁奔流而下。怪不得叫鲤鱼滩呢。原来这条形巨石露出水面并不高,大概两三尺吧,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条大鲤鱼往上急游,形成一股破浪戏水之势。所以这两旁水势特急。巨浪撞在那岩壁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闪电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之”字型,一声巨响迅即而来。那响声犹如苍穹大爆炸,震耳欲聋。大地抖动,世间一切生灵在这雷声里颤抖。紧接着而来的是劈劈啪啪的雨点。那雨点打在船板上,溅起无数箭头般的水花,变成尘雾飘向四方,或者从船的门窗溅入船篷里。
环儿早吓得直打哆嗦。基叔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七哥五哥站在环儿身旁,遮挡着溅入篷仓里的水花不至于弄湿环儿的衣服。
篷船一分一分的向上面爬着。纤夫们尽力把腰往下勾,在闪电、雷声、噼里啪啦的雨点交会中有节奏的喊着号子,拼着全力一分一分的前行。“齐攒劲哟——嗨咋!往前行哟——嗨咋……”
但此时又有谁听到他们的吆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