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婆婆阑尾炎手术住院,黎鸣一直在医院陪护来着,直到袁萍打来电话,才知D县纪委派了调查组到村里。
嗯?会是什么事呢?还兴师动众地来了调查组,不会是乡村大院接待公款吃喝的客人太多,被人家举报了吧?黎鸣七七八八地想了一阵,觉得应该回村里看一看,好在婆婆术后恢复得差不多了,还有公公照看着,她也没啥好担心的了。
跟公公打了个招呼,黎鸣风风火火地赶往罗家井子村。在村口下了汽车,没走出多远,迎面碰上袁大壮,问她怎么来村里了,不是说家里有病人吗?黎鸣没有说调查组的事,应付了两句,径直往村支部走去。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愿和大壮说太多的话。
老袁头和李力、袁萍都在村支部,正在唠着。见黎鸣来了,袁萍上来就问她见没见着袁大壮,黎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怎么没看见县纪委的人,不是说来了调查组吗?回去了?”
“好容易来的,能回去吗?要是真回去了,有的人不得气个半死。”李力没好气地说道,还莫名其妙地瞅了眼袁萍,袁萍低着头盯着桌上放的一张旧报纸,回避着李力的眼睛。
老袁头“咳嗽”了两声,就说回家去拿止咳糖浆,临走的时候非拽上李力,让他骑上摩托送一程。
“这大冷的天,你坐什么摩托呀?也不怕摔着?”李力不想动弹。
“天冷?天冷,你能骑着摩托到处转,我就不能坐了?我不怕摔,反正挨摔的也不会是我一个人。”老袁头说话还挺冲实,摆出一副非坐不可的架势。李力翻了翻白眼,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怎么回事?县纪委来调查什么?他们现在在哪儿?”待两个人出了屋门,黎鸣便着急地问袁萍。
“说是来调查咱们村上截留机动地粮补款的事,还有,就是刘三踹他妈不符合条件享受低保待遇的事。这不才把账本拿走,说是在镇上办公。”
“粮补款?今年的不是已经发给承包机动地的农户了吗?刘三踹他妈办低保是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呢?当时他来找过村上,还是萍姐你给他劝住的嘛。咋到底还是办了呢?”
“粮补款不是今年的,是以前的,我记得三叔跟你说过。林姨的低保好像是七八月份的时候给办的,大壮缠着让我帮着填了表,村上盖了章,剩下的都是刘三踹自己到镇上找岳大明给办的。”袁萍逐一回答着黎鸣的疑问。在谈到刘三踹母亲办理低保的问题时,她感到有些不安。虽说低保手续是刘三踹张罗着办的,但低保登记表盖的是村上的公章,出了问题,保管公章的袁萍是有责任的。她当时的确犹豫过,但大壮是村委会主任,主任都发话了,她也没法硬别着,又一想享受了低保待遇后,林大美人就有了经济来源,省得一天到晚受儿媳妇的闲气,没想到林大美人并未拿到低保救济金,而她却违反了纪律。
黎鸣没注意到袁萍的变化,她的心思全放在了“村上截留机动地粮补款”的事上,努力回想着。募地,她想起来了,刚来罗家井子时,罗有特意赶到袁萍家跟她说过这件事。
“那笔钱不还是在账上挂着吗?”
“早就支出去了,三叔用这笔钱抵顶了林琳赊来的苗木、假山石钱,还给她支付了3000元的设计费。”
“哦,我说嘛,村上怎么那么快就把钱给还上了,原来是挪用了粮补款!”黎鸣恍然大悟地说,她恨自己那天柏青松跟她提起罗有还钱的事,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这事是不是和袁大壮有关?咋地?他跟刘三踹闹掰了?连刘三踹也告下了?”黎鸣问道。她从在村子里看见袁大壮时就有所怀疑,进了屋来又见李力瞅袁萍的眼神明显的不友好更加深了怀疑。但她不明白刘三踹和袁大壮不是“死党”吗?怎么把林大美人办低保的事也给抖了出来呢?因而,她迫不及待地向袁萍要起了答案。
“嗯,有关系,我怀疑就是大壮捣的鬼。”袁萍倒坦率,不仅没为袁大壮打掩护,还直接说出了她的怀疑,看来也是被袁大壮给气坏了。她顿了顿又说道:“林姨违规办低保的事,不是大壮告的,他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说是县民政局例行核查发现的。赶巧了,都发生在咱村,县纪委就派了调查组同时调查两件事。对了,镇上管民政的岳大明都停职了,你不知道吗?他跟刘三踹是同学,架不住刘三踹的软磨硬泡就给林姨办了低保。咳,林姨并不知道她享受低保待遇的事,钱都让刘三踹领去了,你说他是人吗?”袁萍也许是怕提起粮补的事会让黎鸣的情绪太过激动,就把话题过多地放在岳大明违规给林大美人办理低保的事上来。
黎鸣眼前更关心村上挪用粮食补贴款被举报的事,她实在不想看着罗书记出什么闪失,急急地说道:“那,你说粮食补贴的事是大壮告的,你有证据吗?”
“有,前段时间,大壮问过我机动地粮补的事,那时候我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就简单地跟他说了说。哪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袁萍懊悔地说。
“你?哎呀,我的好姐姐,我可说你啥好呢?”黎鸣对这位给予了她很多帮助的大姐一向是了解和尊重的,她知道袁萍一定是无心所为。本来她就是个心里不设防的人,姑且不说她和袁大壮的亲属关系,单从大壮的村主任身份来讲,村主任问她村务上的事,她能不如实说嘛。
想到这儿,黎鸣安慰她说:“萍姐,你不要太上火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面对。再说,咱们只是分析,未必就是袁大壮举报的,也许别人是反映的呢。”
“别人?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刘三踹对村里的事并不知情,吴赖子倒是承包了村里的机动地,以前为粮补款的事找过村上几次,可现在他忙着那一摊子买卖呢,没有闲心背地里告状。再说了,你别看吴赖子咋咋呼呼的,良心还没坏到家,以前他只是想敲敲村上的竹杠,捞点浮财,不会动真格的。”袁萍是土生土长的罗家井子人,对村里的“楞哥”、“大爷”级人物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逐个地分析着,从而证明她对袁大壮的怀疑不是无的放矢。
黎鸣觉得谁在背后捣鬼,或者说是谁举报的,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怎么才能洗脱掉罗有的清白。虽然他截留挪用了应发给农户的机动地粮食补贴款,但是事出有因呀,而且那笔钱也用于村里的支出了,跟县纪委的人说清楚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她把想法跟袁萍说了,没想到袁萍却说国家政策规定,谁种地谁得粮食补贴,农户承包了村里的机动地,粮食补贴款就该归种地农民,任何人无论何种理由都不能截留、挪用。
两个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谈出个子午卯酉来。看来,还得等县纪委的人把事情调查清楚再说吧。
见到罗有的时候是在他的家里,罗有的爱人虽然还像以往那般热情地招呼着黎鸣,却令人感觉有点不自然,尤其是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僵硬。
罗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并没有跟她说县里来调查组的事,而是谈起了建观光走廊的事,催促着让黎鸣有时间跟柏青松到林业大学把专家请来,实地论证一番。
“这事不急,实在不行就年后再说吧。”黎鸣认为建观光长廊需要从长计议,现在似乎还不是时机,而且这个项目还得一笔不小的支出,别说镇农经站暂时不让动村里账面的钱,就是同意他们用于观光长廊建设,她也得好好地琢磨琢磨,绝不能再发生劳民伤财的事了。
想到这儿,黎鸣便对罗有说:“罗书记,建观光长廊的事,我觉得咱们还得认真谋划,方方面面的事都要考虑全面了,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呵呵,小黎你说的也对,凡事把好的坏的都想到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罗有夸赞道,对黎鸣严谨的工作态度他历来是欣赏的。
“罗书记,粮食补贴的事你都跟县纪委的人说清楚了吗?”黎鸣知道他不想提这茬儿,可是按捺不住对老支书的关切之情,忍不住又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
“说了,县纪委的人找我谈的时候,我就都说清楚了,没瞒着,也没藏着,有啥说啥呗。”罗有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清楚了有啥用,该受处分,还不是得受处分。”罗有老伴趁着给黎鸣换茶水的机会,插了句嘴。
“受处分就受处分呗,既然做了就要敢担当,你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跟着掺和了。”罗有觉得老伴多事,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说什么时候给结论了吗?”黎鸣怕老两口一言不合吵起来,便站起来匆忙地问了句,打算结束他们的谈话,回到村支部去。
见黎鸣要走,罗有也不挽留,送到门口的时候,低声对黎鸣说:“听柏青松的意思,像我这种情况怎么也是党内警告处分吧,三道村的刘子友前段时间就是违反粮食补贴政策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的,我们的违纪情节差不多。警告就警告吧,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可你婶就觉得这钱自己家没花着,受处分冤!这不,还跟我吵了一架,哎呀,真没办法。”
罗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嘴上说没有把处分当回事,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点隐隐作痛。
他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任村主任时算起,到九十年代后期任村支书,在村上工作了整整二十七个年头,一九九五年发展乡镇企业时,镇里有意让他到企业办工作,可他去了几天后,觉得在镇政府上班名好听,可却没有在村里有干劲儿,每天按点来按点走的,即使啥事没有也得在办公室里坐着,白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
在镇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实在干不下去了,就跟当时的镇领导软磨硬泡,又回到了罗家井子,结果后来顶替他的三道子村的村支书老王在镇企业办干了两年,碰上了个机会转成了公务员。
有人问他后悔不?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还说人活一辈子该干啥都是命里注定的,谁让他天生就是个土里刨食的主呢,坐不了金銮殿。他老伴的话更实在——说白了罗有就是离不开罗家井子村。
近年来,他的干劲儿越来越松了,主要是不知该为村里的经济发展干些啥?为老百姓做些啥?他有时觉得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却不知从何做起。有的事镇上要求做,村民们不买账,有的事村民盼着解决,光凭村两委的力量却又迟迟解决不了,所以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茫然了。
不知做啥也就罢了,而且做起事情来还总不合镇领导的意,特别是镇长刘元对他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为了秋整地的事,差点没免掉他干了近二十年的村支书。
起初他并没有把学生气还没有褪掉的黎鸣太当回事,更怕她在罗家井子镀镀金后再另谋高就。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尤其是建设标准化党支部示范点那件事,他看出黎鸣有思路、有能力,也是很想干点事的。
后来他忍了好长时间的肺病终于恶化了,几次检查结果都不是很好,还被怀疑可能会出现癌变。那段时间他才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他真的很想活着,哪怕再活个三年五年也好。没有经历过生生死死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感受的。
值得庆幸的是,癌变只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最终的诊断结果是肺结核。
等他一身轻松地回到罗家井子村时,黎鸣主持建设的乡村大院工程已接近尾声。那时黎鸣正为大院的外景建设缺少资金儿举棋不定,他特意到大院转了又转,觉得还是林琳说得对,作为餐饮行业,环境是第一要素。若是乡村大院空荡荡的,除了几根杂草外别无二物,怎么会吸引客人来呢?
为了筹措外景建设的资金,他特意问了袁萍,又去镇里找了农经站的许亮子,他们都说按规定罗家井子村本年度的资金额度已经严重超支了,镇上不可能再批复他们的资金申请了。
还好,林琳通过渠道为乡村大院赊来了苗木、奇石,还免收了设计费用。
然而,在一次参加镇上的会议时,张晓辉的一席话却增加了他的心理负担。那时他才知道,林琳为罗家井子村赊购原材料,是拆东墙补西墙,这笔赊购款若不能及时还上,卖方就不会再赊给她原料。她只能再找别的买家,但能够付起现钱的买家又不好找,待到了规定的还款期限,若是联系不上别的买家,这笔钱林琳得自掏腰包垫付。
他知道张晓辉跟他说这番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黎鸣没有借给张井村资金不满,这一点张晓辉并不掩饰。他半开玩笑地说,林琳能用自己钱的帮罗家井子村做事,黎鸣用罗家井子村的钱却帮不了张井村。
有时候甭管说者是否有意,但听者很少有无心的,更何况张晓辉的话纯粹是有意而为之的。罗有听着、品着,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思来想去,罗有决定动用那笔本已不想动的机动地粮补款,他不想让林琳在里面作难,更不想让别人瞧不起罗家井子村。
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心存一点儿侥幸心理,觉得也就是挪用一段时间,等到年底李保国他们把租金归还给村里的时候,再把这个亏空堵上,没想到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