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妃来找我,我早已等候她多时,微笑着拉手寒暄。没说几句就眼圈泛红,直拿帕子擦拭眼角:“姐姐不知道么,皇上罚弘昼在养心殿跟前跪一天了。”
“皇上要罚他,自然是他淘气。错了合该受教导。”我但笑不语。她若一直不来,我还真要忐忑不安,既然来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
她甩开我的手“他有什么错?好好地查着功课,不知怎的皇上忽然就恼了,让他养心殿前跪着去,不发话不许起来,一天了水米未进。谁劝都没用,除非……”终究没忍住,泪簌簌落上前襟:“姐姐…………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让孩子跟着受苦。”
她只看出胤禛处罚弘昼是借题发挥要我回去,却没看出内里另一层深意。几天前弘历和弘昼在圆明园游玩时不慎落水,险些儿双双没了性命。弘历自小娇生惯养,不会水不出奇,弘昼的溺水却怎么看怎么透着蹊跷。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道?胤禛想也看透了其中关窍,然而终究疼怜弘昼不忍处置,如今便寻机惩戒。
我一度以为我的儿子爱玩爱闹,性子散漫,不会有额外的心思,可我错了。他越大越喜欢抢弘历的东西,还总变着法讨他皇父的好。以前他虽聪明却不爱读书,一篇春游日记我看了都直摇头,现在他在书房一呆就是几昼夜,勤奋得让我害怕。他身上流的仍然是爱新觉罗家的血,且距离权力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孩子素来面上吊儿郎当,心里主意却大,有他父亲的榜样在前,我就是明告诉他这天下注定是弘历的,他能信么?他那些叔叔伯伯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几十年犹自争夺不休不知餍足,何况成年皇子目前只有弘历和他。惟今之计,我只能尽量为他寻求足以在未来庇护他的人。乌代不来,我迟早也得去求她。如今她来了,足证她爱惜弘昼不比我少,我终于可以放心。
月上中天一地清辉。弘昼仍旧跪在院子当中,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晃晃。许是感觉到我搁在他肩上的手,侧头咧了嘴皮皮一笑:“妈妈。”
怎么是这么油盐不进的性子,做了这种事受了这么重的罚还笑得出。这一旦下定决心,便义无反顾一冲到底的脾气,真不知像我还是像胤禛.我真怀念小时候的他,被罚了就扑到我怀里我眼泪鼻涕的嚎啕,也好过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无能为力。
“回去吧。”我无奈开口。
他没动弹只摇摇头:“皇上还气着呢,您别管我。”
“没事,妈妈替你跪。”我硬搀他起来,叫蕊心送他回去。
胤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庭前,默默看着我们。一转身他竟憔悴如斯,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风一吹袍角飘飘荡荡,一时都恍惚的认不得了。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轻轻答他。忽然很想哭,一转身他便毫无预兆的苍老。我不该离开他,对我们来说一小会儿也是弥足珍贵。
靠在他臂弯里,我们乐此不疲地回忆弘昼小时如何调皮,连说带笑个不住。笑过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早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半晌胤禛终于开口“这几年,天申越来越像我。”
我明明听见却岔开他话头:“嗯,聪明机变都像你,胆大包天都随我。你不就这个意思吗,我懂。”
他仔仔细细望进我眼中:“末儿,你真的不想……”
“想什么?现在只知道想你,其他一概没工夫想。”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胸怀振动,是他在笑,我亦抬头报以微笑。纷纷流年,爱也罢怨也罢皆已逝去。我只知这一秒,我再不要跟他分离。
雍正七年十二月初二,钦点了易县泰宁山下太平峪为万年吉地,以供龙驭上宾之用。华墓高冢修就,静静守候它的主人来临。我恨这种暗喻,好象活着的意义就是等待死亡。
十三为了陵寝的选址千里跋涉劳累过度,大病不起。胤禛要去探病,十三再三推辞,只说是老毛病,不相干的,过个十天半个月必定来圆明园看他。胤禛暂时放了心,过得几天自己身子也一天天坏下去,自腰腿以下时常冰冷麻僵,好几次都象要瘫痪,后来虽缓解了,却添了昏厥的症候,太医们唯有束手。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的不安感日益深重。这也许是上天的惩罚。大限已至,我们却贪情恋爱不舍得放弃彼此,然而他日渐衰弱的生机已无力支撑两个生命。
三月里胤禛终于病倒了,我忧心如焚,整日守在跟前。十三那边病得沉重,已经从交晖园挪去了西山,传讯的人都被十三晓以利害过,没向胤禛禀报实情,只背地里跟我说十三的光景瞧着极不好。
“不如我去看看,替你守着他也好。”他一生要强,我不忍见他忧急,且心里也记挂着十三。第二天他就传旨让我去看视怡亲王,嘱咐我随时向他通报十三的病况。
看到胤祥我几乎落泪,他一天天虚弱下去,眼里的光彩日益流逝。我与晴婉日夜守在他身边。晴婉始终不肯休息片刻,一直拉着十三的手,絮絮回忆着一桩桩陈年琐事,像是怕他睡去就不再醒来。
“虽说严父慈母,你也太小气。那年弘晓不小心碰倒了个画屏,足足罚跪了三天。”
“那是额娘留下的。什么都能碰,那个怎么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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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那个汉白玉的山水屏,当年敏妃娘娘最喜欢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浑身缟素,跪在画屏侧,眼红肿着问:人为什么要死?泪滴在我手上。
“后园子新辟了花圃,只移了几株芍药去。等你大好了,再看着种点什么吧?”
“好,到时候咱俩好好合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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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一生即使如他们长相厮守,也还有那么多未尽之事。所以痴恋来世,只因不肯分离,不能分离。
初四一早起来就彤云密布,空气中满是沉甸甸的湿意。晴婉实在撑不住,歪在榻角睡熟了。我坐在床边小杌上细细的端详他,十三醒来,看到我专注地望他,微微的笑了:“又在发呆。”
他艰难地皱眉:“是不是又要下雨?我最讨厌下雨。”
我恍惚望向窗外,仿佛当年箫声萦绕而来,不自觉念道“富贵如浮云,年华似流水。”那是我曾经为他吹奏的曲子。当初不该吹这个,富贵年华,也不过是浮云流水。我掩饰地伸手帮他掖紧被角。
他却轻轻攥住我的手。忽然泪盈于睫,他已经这样衰弱,连抓紧我的手都不能够。
“初九,我知道是你。”他永远如此聪敏。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笑。
他微笑,半合了眼“姐姐,你还欠我一曲琵琶。”姐姐二字,解开了一切因缘。
“聚散离愁喜乐悲,三生梦醒万里归。”字句轻声从他唇齿间流出。四十七年我在花园水阁里唱的,原来当时他也在。
“一直觉着像,听到这个曲子才知道你就是。三生吗?的确是有的。初九,夏末,现在该叫云惠了。”德凤教给我的曲子竟暗含我的命运,我却从不曾了悟。
当年让他帮我收着的琵琶,他仍然保留着,且光洁如新,挂在墙上最显眼处。我舒手取下来。
晴婉猛然自梦里惊醒,眼中有泪,看见十三对她微笑,便放了心,过来扶起十三,塞好背后的引枕让他坐得舒服点儿,把他的手合在自己手心里,一刻不肯放松。
已经几十年没人动过这琵琶了,我在窗边缓缓的调弦试音,身后传来十三微弱的声音“婉儿,这一辈子让你受苦了。”
“只要能陪着你,这苦我还想受下去。”
“婉儿,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待你,一生只有你一个。”
“说了你可别恼,我得多认识几个青年才俊,比较一番再说。”
“好,比完了记得回来找我,我总等着你。”十三在笑,晴婉也笑起来,轻细的笑声回荡在四周。
心中酸痛欲绝,我却没有勇气回头。
“姐姐预备弹什么?”晴婉问我。
“繁华冢。”我低着头,尽力压抑语声的颤抖哽咽。这是德凤教我的最后一支曲子,为什么如今才明白个中深意。
十三笑得很开怀:“名字不错,想必是好曲子。”
“翡翠浓阴琉璃浅,金钩错落绣舞蹁。恰待持杯、酒未沾唇,黄花又开、朱颜已衰,春色尘土付流水,正好忘怀。杨花落尽一梦空,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他日烟水莫相怀。繁华一梦,落花成冢,为哪般情窄伤宽,到这等荒凉境地。……”
我的泪顺着琴弦滴落,背转身去,这样就看不到他慢慢滑落的手,渐渐闭上的眼睛。淅淅沥沥的雨声,铮琮的琵琶声不绝如缕,时光于刹那间倒流。
那时他只有十几岁,英秀的脸稚气犹存。“初九,你会弹琵琶是吧!”
“是的。”
“以后弹给我听吧?”
“在宫里,奴婢不敢弹的。”
“没关系,等以后出来了,再给我弹,我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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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始终被囚于紫禁城中,从没有出来过。
高宫华殿,雕楼朱阁,珠箔绣帷,琴瑟静好,最后连同这些繁华似锦的记忆一同被埋葬。
年轻时的喜悦忧伤,犹如旷野中弥漫的花香,一散千里,终不可追。
胤禛是冒雨赶来的,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我和晴婉站在廊下,让他们兄弟单独待一会儿吧,纷扰喧嚣了一辈子终于安静了。
我向她张开手臂:“来,让我抱抱你。”晴婉轻轻搂着我,靠在我的肩上。
“我想跟他一起走,可孩子们还没长大…………姐姐,你说,他会不会等得着急?”
“他要敢着急,你就再多找几个才俊。”我们相视微笑,笑出了眼泪,止也止不住。
“哪怕再大的苦楚,只要和他一起,我都熬得过去。现在……姐姐,我很怕,怕他等累了,不想等了。”
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肯一生等候我们的人。透过湘帘,我回头凝视那道半跪在十三身边的身影,我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他紧紧握住十三的手不愿放开。他握住的是业已烟消云散的昔日岁月,不愿放开的是他们同舟共济的记忆和似海的深情。
强自压抑的低哑哭声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大恸,他的头越来越低,几乎整个儿伏在十三身上。这些年所有的苦痛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光明正大的宣泄。没有了十三,从今往后这个天下,这个朝堂,就只剩胤禛一个了。
我不劝,任由他去,他这一辈子能尽情尽兴的时候太少了。在能笑的时候尽情地笑,能哭的时候尽兴地哭,能爱的时候尽力地爱,能拥抱彼此的时候尽心地拥抱,这也是一种幸福。
送走了十三,我就送走了初九,送走了他们,送走了一切过往,我的过往,我们的过往。最后始终只留下自己,以及身边这个男人。
“你们的时间到了。”现在即使是醒着也能听见那冷冰冰的声音。常常惊的一身冷汗茫然四顾,没有别人,身边的胤禛睡的正熟。只能苦笑,债主逼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