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个有庙会是吧,咱们也出去走走。”
“小少爷身子刚好点,就出门?”佳期略有犹豫。
我把书撂下,抬下巴示意她看外面:“你看看,要再不出去放放风,院墙他都能给你扒了。”
佳期一瞧不得了,慌忙出去,抱起泥猴似的天儿,取帕子细细给他擦脸:“我的好少爷,我的小祖宗,咱们玩儿别的不成吗?这一身的烂泥,是土行孙下凡了?”
“我不,我就要玩这个。”他小身子在佳期怀里乱扭,直要下来。
我靠在门上看他们,忍不住要笑“别管他,随他闹吧。”
佳期无可奈何放他下来,一沾地便朝我冲过来“妈妈,妈妈。”我教他叫我妈妈,免得不慎泄露了身份。
“闹够了?你把妈妈辛苦种的花都给拔了,还觉得有功?嗯?”我蹲身搂着他。
这孩子脸皮厚得不是一般二般,压根不当回事,扭股糖儿似的把一身泥都蹭在我衣裳上:“妈妈别气,赶明我给你种回去就是了。”
罢了,可不敢劳动这位少爷。亲亲他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就是一脑袋的汗“不玩了,先去洗澡好不好?”我柔声跟他打商量。
小家伙视死如归地摇头:“不去,不洗澡。”
“成,到屋里把前几天教的诗文默写一遍去,要不就临二十篇字。”非要逼我出杀手锏。
这小子眉头都不皱就做了决定:“妈妈,天儿想洗澡。”
佳期笑眯眯把他抱走,他嘟嘟囔囔的不知在咕哝什么。还不忘抬头朝我做鬼脸儿。
一身一地的狼藉,看得我犯头疼,唤了人来收拾,自己也回屋去换了衣裳。小丫鬟进来回话:“夫人,外头来了传口信的,说老爷子过几天就使人来。”
天儿洗了出来便猴在我怀里不肯离开,抱着他一同看窗外半暗下来的天光。瞥见他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忍不住亲了亲他光光的小脑门,我们娘儿俩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说是难友也不为过。
当年那一劫,害得他在胎里便受了伤,几乎保不住,好不容易生下来,却羸弱不堪。我和佳期费了无数心力才把他养到如今,虽比同龄的七岁孩子瘦小得多,勉强还算活蹦乱跳。
他不曾被记入玉牒,不是皇室的子孙,他只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纵容他尽情淘气打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如同以前的我。
我亲了亲天儿的脸蛋,跟佳期商量:“明天咱们给他求个平安符去好不好?老爷子打发人来。”
佳期低声问我“不是听说四爷这回也要来?”
“没事儿。我们去了哪儿那些侍卫自会禀告他,咱们只管走咱们的。”多少年没见了,我和他。现在的我期盼与他相见,又有些害怕与他相见,相见争如不见,全因无法忍受之后的分离。忆起我们共渡的那些既甜又苦的时光,当真是近情情怯,我也有这一天。
天儿不知何时已睡过去,被我们吵醒揉着眼问:“妈妈……是阿玛?”
“不是,快睡吧,明天带你出去玩儿。”我轻声哄他。
“妈妈,阿玛来了记得叫我。”小脑袋在我怀里轻轻磨蹭,我眼圈一热转过头去,他都不大记得父亲什么模样,我们作父母的,实在亏欠他良多。
“夫人,要不咱们就等几天吧。”
“好吧……等老爷子的人到了再说。”那就鼓起勇气等吧,我不能这么自私。
佳期回房了,屋里只剩下我们母子。半明半暗的月光从纱窗浸进来,映着天儿侧脸上,细看他的眉眼口鼻,颇有几分他父亲的形容,自己嘀嘀咕咕、唠唠叨叨时尤其像。当年为了他险些没了性命,却也由于他才重获自由。多亏有他,不然我还不得闷死。
这些年陆续得知,太子复立以后,一废时保举过太子的臣工一时很蒙皇上青眼。我宁死也不肯顺着大阿哥构陷太子,倒触了皇上心底那根弦。我们家非但不曾受牵连,还下恩旨把我的二妹指给了胤禟,一场泼天祸事无声无息消弭。
我的存在不过是桩宫闱丑闻,是个不可说的禁忌。康熙的态度很明确,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提起我,只当世上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九福晋也从来不是董鄂夏末。大抵玉牒上也做了什么手脚,我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我微笑起来,对于这个年代,我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一个老天爷刻意安排出来的多余的人,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再好不过。
家里只有外祖父知道我没事儿,对外他自然装得悲痛欲绝,非逼着荣泰辞了官职侍奉他去,这些年也渐渐把生意交给他打理。我的亲人们,能少一个在风口浪尖的就少一个吧,一场微不足道的小风波,说不定哪一天就可能要了一族人的性命。跟对了主子,刀山火海鞠躬尽瘁,也未必能活到紫袍金带那天;万一跟错了,却是铁定要粉身碎骨的。
一大早天儿就起来在屋里转悠,一连声催我们:“妈妈,佳姨,快点儿,天要黑了。”我和佳期笑得不行,看来这次风寒真把他憋坏了。
烧了香拜了佛,又求了道平安符给天儿挂在脖子上,佳期取了素斋出来。“把斋饭让她们送回去,咱们三个去街上逛逛。”佳期答应着,吩咐了小丫鬟。
街上热闹非凡,我和佳期却没什么心情看,一个天儿就够我们俩累的了,他个头小,我一下没抓住,他就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疯跑。好在知道身后总有人跟着,倒不至于跑丢了。
天儿足足跑了一上午,累得我和佳期呼呼直喘热汗直流,抓住他就去了就近的酒楼吃午饭。顺便给身后那几个不远不近暗中护着我们的侍卫也要了个雅间。
特意选了楼上最尽头的一间,吃什么倒真无所谓,关键是我得歇歇脚。吃了饭又喝了半晌茶,才算缓过劲来,领头那个侍卫,叫杨喜的来敲门,佳期开门放了他进来。
他生性忠厚谨慎,进门先给我行礼:“夫人,刚才奴才转了一圈儿,这楼上几桌都是客商,口音听着像京城人氏。以奴才看,要不再等一阵,等他们走了您再走。”
“妈妈,我要回家。”天儿第一个不乐意。饭也吃过了,酒楼里又没什么玩的,他扭来扭去气闷不已,直想往门外窜。
“多谢你想得周到。要不咱们现在就走,也不一定碰得上。”我淡淡点点头。
穿过长廊时跑堂的忽然推门出来,朝门里媚笑着点头哈腰:“各位客官慢用。”才小心带上门。门开了又合的一瞬,杨喜早已微侧了身挡住我们,下楼匆匆忙忙进了家里的马车往回赶。
佳期脸色惨白,天儿若有所觉,拉着佳期的衫子:“佳姨,你怎么了?”我安慰地拍拍佳期的手:“不要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适才雅间里端端正正身居正中那个人,一身暗紫缎袍,平常商人装束。我不会看错,那是秦道然,发了福的秦道然。
只是惊鸿一瞥,然而我们看见了他,他也很有可能认出了我,这么多年的平平安安,现在要毁在一顿饭上?
他怎么会到济南府来?随即无奈一笑,他现在虽然是朝廷的给事中,不过是个闲差,正经仍是胤禟的人,出来替他联络奔走也是常情。是我不该心存侥幸,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平常出来溜达玩耍都不避人,渐渐没了警惕之心。
这下不想走也得走了,简单收拾了些随身物件金银细软,急匆匆上了路。
出了城十几里有人来回报,确实有人鬼鬼祟祟去打听我们的事。想也知道,秦道然那个性子,骨头里还要熬出油来,就算只有蛛丝马迹,他也会去求证一下。幸好我们走得早。
没事的时候还不觉得,真正事到临头便开始忧虑:我的说辞是不是编得太拙劣,身份是不是有漏洞?对外虽说自己是汉女,是寡妇,邻里干证都有,可是疑心这东西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也不知能否应付过去这一关。
我紧紧抱着天儿,脸贴在他的脸上,什么也不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