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依旧不快乐。
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别人，也在折磨自己。
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折磨着别人的快意褪尽，剩下的是更多的落寞。
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弱，终于，母亲在自己十四岁那年，便永远离开了自己。
母亲是爱自己的。
这一点，他从来不曾怀疑。
他记得母亲对他的好，他记得娇生惯养的母亲对自己笨拙的爱。
母亲……也许只是放不下对父亲的爱和恨。
只是母亲不知道，她的离去，会让萧文渊因找不到报复的对象，而变本加厉地为难自己。甚至，还将矛头移向了与他要好的文远身上，哪怕，文远是他同母的兄弟。
轻烟会在文远受欺负的时候来通知你，他尽力保护他们，却始终不能真正地护他们周全，因为，他们受欺压的原因就是他。
萧文渊。
其实自己是不曾恨的。
那个，自己称之为哥哥的人。
哪怕，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
只是……觉得痛心。
母亲的逝去，兄长的刁难，看着弟弟受欺压的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于是，带着些许的任性，他决绝地选择了离开。
离开萧家。
让这个世界不再有萧文苑，只剩下，郇临风。
郇临风。
他想去过临风而立一般自由的生活。
而在那之后，他遇见了古碧。
她和她的家人收留了他。
古碧清澈的笑容和古家人对他的善意，或许就是伴他度过那段日子的支柱。
似乎理所当然般地，他爱上了古碧。
从此，他和他们一起生活。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洗刷了过去了一切，日子过得平静且舒心。
不是没有想过之前，然而，曾经的他，选择了淡忘。后来再想起，除了对自己年少轻狂的悔恨，他已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一晃数年，他再没有回去过。
直到，古家双亲先后逝世，他才再次回想起了萧家。
那个他曾经生活过，有过快乐，有过痛苦的家。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过去，有些关联，是永远无法割舍的。想回萧家看看的念头来得那么猛烈，令他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带着古碧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或许是机缘巧合，萧家老爷因病去别苑静养，调走了萧家的大部分侍从，当时的萧家，正在招收人手。
于是，回到萧家的不是萧文苑，而是郇临风。
他隐瞒了自己曾经的身份，成为了一名侍从。
或许，又是上苍的安排，古碧爱上了萧文远。
面对着自己所爱的女子和自小陪在自己身边，叫着自己哥哥的人，他选择了退守一旁。
过往的种种，盘根错节，纠缠纵横，一切的源头，却是自己。
可笑的一切。
却似早已注定。
婚事将近，基于成婚之前不可相见的俗礼，萧老爷带着一行人回了萧家。
叶尽尘将郇临风留了下来，并且答应古碧可以暂住在叶家。
“……事情闹成了这样，你总不会还认为那位古小姐可以安然无事地回萧家去吧？”
郇临风没有回答，问过古碧的意见后，她竟然也同意留了下来。
由于叶家对这门婚事仍觉尴尬，加上自家小姐对此事并不热心，叶老爷只是交代下去，要好好准备，并不打算太过铺张。
而作为新娘的哥哥，叶尽尘也就理所当然地再次清闲了下来。
喝着叶尽尘沏的茶，郇临风却觉得有些可笑。
“……没想到，看似应该忙碌不堪的叶家少爷，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天天在这里沏茶。”
叶尽尘不以为意地看了郇临风一眼，笑道：“这有什么不好？”
将已经空了的杯子斟满，叶尽尘道：“至少我沏的茶要比文远那小子好上千万倍。”语气竟有些愤愤然。
郇临风不禁失笑：“不要告诉我……你还在记恨。”
“当然，”叶尽尘咬牙切齿道，“所以我跟他不要好。”
郇临风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
“话说……”叶尽尘微微眯起了眼睛，笑道，“想必，你的身份，很早就被小烟认出来了吧？”
“……”郇临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有一瞬间的怔忪。他笑了笑，道，“恩……很早，甚至……比我想得还要早。”
“是么？”叶尽尘站起身来，舒展了下因为久坐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筋骨，没有再对之前的话题表现出太大的兴趣，“那是必然的……小烟没有理由认不出来。”
郇临风没有回答，嘴角的笑容最终泛成了苦涩的弧度。
再次回到萧家，他没有想到，他会遇见她。
叶轻烟。
那个会拽着自己的衣角叫自己文苑哥哥的人。
他没有想到她还在萧家。
和叶尽尘一样陷入思索般的表情，她眯起眼，打量了他很久。
最终，她并没有说什么。没有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是微微钩起唇角，向他绽放了一抹微笑。
温柔而沉静的微笑。
她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然后转身，从容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她不曾同他提到过去，但那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言明，只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和尊重。
直到不久前的萧家那场劫难中，他才知道，她是知道的，有些事，她一直都明白。她是和叶尽尘一般不动声色，却同样敏锐的人。
那夜，萧文远在方音的保护下去寻古碧，他身为萧家的侍卫与其他侍从一起抵挡入侵的外贼。
那是城西五十里外的一个帮派，他带古碧前来的时候曾经路过。若是为了钱财而来，除了远在城东郊外陈家，城内就只剩下萧、叶两家。相较于防患严密的叶家，或许洗劫萧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来的人不多，但个个身怀武艺，对于因萧文远不注重武力而疏于练习的萧家众多侍从而言，情况并不容乐观。
他全神贯注地斩杀逐渐逼近的敌人，却蓦地想起萧文远不曾派任何侍从前去叶轻烟的住处。
……轻烟！
他奋力将剑挥出，“嗤——”剑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却依旧有人继续包围上来。
他却顾不上这么多，抛下战局，着急地向静息阁跑去。他没有发现，在他转身的下一刻，有一柄刀，径自地向他身后袭来。转眼瞬息，待他发现，却已来不及。
“叮——”兵器交接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把剑，剑身在挥舞的瞬间流动着如同水波一般的光泽。
“这把剑……是哥哥给我的哦。”叶轻烟接下了原本袭向他的那一剑，加入战局。
他有一瞬间的怔忪，然而，面前挥来的刀剑却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有些担心身边的女子，尽力接下所有袭向她的刀剑。但很快，他便吃惊地发现——
那是他的剑法。
一招一式。叶轻烟应敌所用的，全都是他自幼所练习的剑术。
他终于明白，有很多事，背离了他的想象。就如同，她认得他，从一开始，她就将他认出。
此时，在僵持不下的状况中，对方的一小部分，却开始往后院撤。
——那是，古碧所住的地方。
萧文远不会任何武艺，他和古碧的身边，就只有一个方音。
然而此刻，他却抽不开身。
文远，古碧。
他再次奋力地挥剑斩杀面前的人，却依旧无法突出重围。
“……担心他们么？”叶轻烟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轻若叹息。“若你担心，那么，我去。”我去救他们，我去将他们，带到你的面前。
他在挥剑的间隙，诧异地望向身旁的女子。
她挡下挥向她的刀剑，亦回望他，然后，微笑。
他可以为她挡下大部分的刀剑，或许，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此刻抽身离开的人。他不放心让她去，但是，眼前的情形却不容他在犹豫。
他的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恩。”她应了一声，然后，转身便向后院奔去。
待她来到后院，她看见的便是方音一人抵挡着十来人的攻击，虽砍倒了几个，却逐渐体力不支，招架得越来越吃力。萧文远和古碧虽有方音的庇护，却仍旧险些被挥来的刀剑划伤。
她飞身上前，分担下攻击方音的大多数刀剑。
“叶姑娘！”方音惊呼。在数年前萧家大公子病势前夕，叶轻烟曾和侍从们发生争执，方音知道她怀有武艺。但是以她的体力，撑不了多久的。“叶小姐，危险，快躲开！”
叶轻烟并没有理会方音的嘶喊，甚至自加入战局后，也不曾再看身后的萧文远和古碧一眼。她从容地接下迎面袭来的刀剑，并出其不意地击倒了一个。
“……有派人去叶家求援么？”
“去了。”回答的是萧文远。他尽管不懂丝毫的武艺，却依然将古碧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而叶轻烟的心中，并没有恨意，哪怕自己儿时的玩伴护着另一个女子，而任由自己在前面撕杀。
在危急的时候，或许每个人所想起的，都会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就如同，她愿意为了郇临风，只身犯险地前来救他们。
出乎方音的意料，叶轻烟的武艺比起数年之前，精进了不少。
或许，还可以支撑到叶家的人到来。
方音一念至此，精神也不由地一振。很快，双方成了胶着的状态，至少暂时的情况对他们而言还不算十分不利。
“……我在数年前大公子病势前看过叶姑娘使出过自己的招式，或许是当时没有兵刃在手，叶姑娘无法力敌萧家的众侍卫，没想到，几年过去，叶姑娘的武艺却进步如此之多……”
叶轻烟并没有听清方音在说什么，只是恍惚之中，似乎听见了“大公子”三个字。
“嗤——”手下的动作一顿，立刻便有人抓住机会，一剑刺向自己的左肩。叶轻烟闪身不及，那一剑便刺入自己的左臂。
“叶姑娘！”
“轻烟！”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我没事。”叶轻烟简单地应道，知道自己不应该分心，心中却不由地一痛。
是的，若是当时的自己有这样的武艺，或许可以躲过萧家的侍卫，为他请来大夫，那为什么没有呢？又或者，自己可以在他落水的那一刻便下水去救他，那为什么没有呢？在那一瞬间跑开，让他的水里呆了一刻钟。若不是这样，或许，他的病，不会那么严重。
自己在当时真的……恨他至此么？
不，她不希望他就此死去。
可是，他的死，却是她造成的。
“轻烟！”前院的人一部分后撤，让前院侍卫门的压力顿时少了许多。郇临风在长时间的拼死之后终于得以脱身，着急前来，看见的却是叶轻烟的左臂血流不止。
轻烟为了他到后院来，却受了伤！
他立即同他们一起斩杀外敌，而叶家的增援也在此时赶到。
“小姐！”叶家的侍卫很快将剩余不多的人制服，却发现自己家的小姐竟然在打斗中受了伤。
“我没事。”叶轻烟顿了顿，道，“不要告诉少爷。”想了想，知道瞒不住，“若是少爷知道了，告诉他我没有大碍，伤好后我会回叶家，千万不要让老爷夫人知道。”
叶家的侍卫愣了愣，却一致俯首应道：“是。”
想是蓦地警醒了一般，一个侍卫叫道：“快去请大夫。”
叶家留下了一部分人帮助萧家清理残局。府内的财物被盗走了大半，但对于萧家来说，损失并不太大。
叶轻烟没有阻止下人去请大夫，只是对叶家侍卫说道：“若清理完，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不要……夸大我的伤势。”
叶家侍卫愣了愣，都听出了自家小姐的弦外之音，一齐应道：“……是。”
叶轻烟提着剑，若无其事地回静息阁。
仿若她刚刚不过是出来散步。
郇临风目送着她离开，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他关心她，像哥哥一样疼爱她，却不可以给她所谓的……幸福。
或许，这一辈子，他注定要负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