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然而他却听得十分清楚。她问得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
他很想告诉他没事,然而刚想开口,就又招来一阵剧烈的猛咳。
树上的人很久没有再说话,除了自己的咳嗽声,周围是一片孤寂的沉静。
许久之后,他听见她落地的声音。他感觉到她正在一点点地靠近。
她扶他起来,他看见她的眼中已经褪去了刻骨的恨意,只剩下一眼望不见底的漠然。
他极力压制住血气的上涌,用平静的预期对她说:“轻烟,对不起……”
她扶着他的手明显一僵,既而用冷漠地语气道:“我说过,我不需要对不起。”
一字一句,她说得平静,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到,她语气里,极力压抑住的烦躁和……再次复发的恨意。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所流入出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挑起这个话题,“抱歉,轻烟,很抱歉,不要恨我,轻烟,不要很我……”
原本扶在他身侧的手一顿,既而快速的缩紧:“……够了,都够了!我说过我不要对不起!你逼走了他,却到如今才来和我说对不起?!你要我不恨你,可是他被你逼离了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家,你要我怎么不恨你?!”
她无视他再次接连不断的咳嗽,将手狠狠地甩开,然后头也不回地想要离他更远。
他没有挽留,又或者是他已无法开口挽留。她清晰地听见,有落水声在她身后传来。
沉闷的落水声,在这寂静的冬季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她蓦地回头,却只看见他在湖中挣扎沉浮。
“文渊!”她惊呼。
然而,只有细碎的水声回应着她徒劳无力地呼喊。
她想下水去救他,然而,却一个犹豫,转身向前院跑去。
当她找来下人救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水这浸了一刻钟。
一刻钟,多么短暂的时间,可是,在某些时刻而言,却是消磨不起的漫长。
萧文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让叶轻烟隐隐地感到不安。她要想去替他请大夫,却被一把拦下。
他对着她笑着摇摇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并没有死,他只是觉得疲倦而已。他也没有继续咳嗽,可是,叶轻烟却觉得更加地不安。像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连咳嗽的力量都已经失去。
在很久很久之后想起,其实那时候自己是可以不顾他的阻拦,去请大夫的吧。但是为什么没有呢?为什么不去?大概……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对他,的确是……有恨的吧。
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终于,他在那个冬季,永远地离去了。
不带一丝悬念,不带一丝意外地,他因为她,死在了那个冬季。
但是他离去,不代表他从来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他留下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还存在这个世上的人们。
当许久之前的事情化做梦境在眼前回放,叶轻烟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是不曾遗忘的,并且一分一毫,铭记于心。
那样的苦痛和不敢回首,却化成了梦境,摧残着她最脆弱的神经。
“不要去请大夫……不要去。因为……早就已经没有这个必要。”那天,他要求下人带他去院子里。
看呐,是个好天气呢。
冬天……难得的好天气。
带我到院子里去吧。
去晒晒太阳。这么好的天气,不晒太阳多可惜。
他说的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平静而安逸。
他在冬日轻柔的阳光下,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真的是……一好天气呢。”
在那笑地无谓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病痛的痕迹。只有他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宣告着他将不久于人世。
叶轻烟静静地望了他一会,然后决绝地转身,不顾他的呼喊,淡淡道:“我要去请大夫。”
萧文渊苦笑着摇了摇头,叶轻烟的面前便出现了几个侍卫拦住她的去路。
叶轻烟的手指不受抑制的缩紧,她没有回头,重复道:“我要去请大夫。”我要去,我必须去。文渊,我恨你赶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我不能看着你死去。所以,文渊,我要去找大夫,我要让他们治好你的病。这样,我才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恨你。
见跟前的侍卫还不肯让开,叶轻烟不禁有些恼怒,毫不犹豫地挥拳攻击,“你们再不让开,我会把你们都打趴下!”
若是说起武艺,叶轻烟的技术招式虽然高超,但是由于疏于练习以及力量上存在的不足,并没有比侍卫们高出太多。
侍卫虽然没有料想到这个平日看似文静的小姐会武功,并且出招迅猛精准,但是毕竟平时训练有素,虽被出乎不意地击倒了两个,却很快就再加入战局。叶轻烟以一敌众,很快便体力不支。然而,对方毕竟是与萧家世交的叶家小姐,侍卫们并不敢出重招,而且也担心着少爷的病情,考虑着要不要放水让叶小姐去请大夫,下手自然很轻,双方顿时胶着在一起。
“……不用了轻烟。”萧文渊对侍卫们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对着不远处的女子道,“轻烟,真的不必了。看见你的招式,我便更加清楚地明白,真的……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本来见侍卫已经退下的叶轻烟正要离去,却在听见这话的时候,身形一顿。
“轻烟,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
当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平日从容淡定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些许苦涩。
叶轻烟怔怔地站住,听他把话说完后,再也禁不住地俯下身,泪留满面。
察觉到身旁女子的哭泣,萧文渊笑道:“所以,就没有必要白费力气了吧?轻烟,过来陪我吧,说不定……会是最后一次。”
叶轻烟不住耸动的肩膀一僵,慢慢地站起身,望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她在他身旁蹲下,用轻若微风般的声音道:“让我去为你请大夫,好不好?”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中,再次闭上了眼睛,缓缓道:“真的没有这个必要,轻烟……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那么,请不请大夫……一点都不重要对不对?”
“不对!”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尖锐地反驳,“不对!你不可以这么消极,我们请最好的大夫,他们可以治好你的。”
然而,他只是摇头:“轻烟,你不用安慰我,更没有必要再欺骗自己。而且……轻烟,你记得吗?那天……是你亲口说你恨我的。你恨我。你居然恨我。没有意义,轻烟。哪怕病情可以得到抑制,哪怕还可以再拖上几年,都没有意义。轻烟,你恨我,所以,如今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轻烟,如果你恨我,那么……我还不如就此死去。”
叶轻烟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叶轻烟没有反驳,静静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苦笑在唇边漾开,她不想骗他,或者骗自己,她恨他。
在此时此刻,她恨他。
她要借由对他的恨,来冲淡自己心中的悲伤,从而得到继续等待的勇气。
只是,有很多事情,发生了,才明白,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然而,待到明白时,却早已经往事难改,追悔莫急。
郇临风端着稀粥和药进来的时候,叶轻烟还在安静地沉睡。
安详的面容与任何熟睡的人无二,仿佛梦中所见的一切令她心痛的场景都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梦境而已。
郇临风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端起盛有稀粥的碗,对着床上熟睡的人微笑:“轻烟,我们要开始吃饭了哦。”轻若呢喃,仿佛这样,淹没在梦境中的人就可以听见。
“呐,轻烟。”郇临风舀了一勺粥喂她,“现在天色还早呢,丫鬟们都还没有起来,我随便做了点粥都不知道好不好吃呢。”他笑,语气轻柔,“先说好啊,如果不好吃,一会可不能打我啊……”看着仍在昏迷的人,他顿了顿,“不然,轻烟你起来打我吧。我好久没有做东西给你吃了,说不定今天做的很难吃的。你起来打我吧。只要你醒了,我让你打……”
然,床上的人依旧躺着,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郇临风仍然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东西:“呐,轻烟,一会吃完东西,就要吃药了哦。我知道你最不喜欢吃药了。这药好象很苦哦,轻烟肯定不喜欢。那,轻烟就要快点好起来哦,这样就可以不用吃药了……”
他喂叶轻烟吃完粥又开始喂她吃药。
他一直跟她说话。
坚持不懈地跟她说话。
仿若她可以听见。
仿若她就真的可以早点醒来。
天已逐渐大亮,院中又开始有下人不断走动的声音。
其间叶尽尘来过一次,看着昏迷的妹妹不知所言。
想必这几天也没有休息好,叶尽尘的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
郇临风让他再休息一会,他却说不了,还有事情等他处理,便先离开了。
春纪醒了之后也来一同帮忙照顾叶轻烟。
他们没有交谈,除了偶尔的走动和叶轻烟细微的呼吸声,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的安静。
然而,前院中却突然吵杂了起来,似乎是有客来访。
叶老爷和叶夫人由于连日的担忧有些疲倦,还在休息,然而来客却似乎有急事一般,直往里闯。
慌乱中,郇临风听见了来客与丫鬟争吵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方音?
郇临风皱了皱眉,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
不一会儿,吵杂声便来到了庭院。由于叶尽尘曾吩咐过,没事不可以随意接近小姐的庭院,下人眼见也拦不住了,便逐渐散去。
然而,待到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郇临风不禁有些意外。
因为,来的不止是萧文远,还有萧老爷和萧夫人。
春纪并不认识萧家老爷和夫人,但是看见陪伴在他们身后的萧文远便知道,不可怠慢这些人。春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匆忙行了个礼,道:“我……我去通知老爷和夫人。”说完便想往外跑。
“不用了。”郇临风将她拦了下来,低声道,“想必刚刚已经有人去通告了。”语必,向萧家一行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春纪看了郇临风一眼,点点头,退到一旁。
萧夫人一进屋便向床边奔去,而萧老爷却似乎对郇临风有了兴趣,静静地打量起他来。
郇临风察觉到了萧老爷探询般的眼神,他回望了萧老爷一眼,便低下头,避开了萧老爷的目光。
片刻之后,庭院中再次响起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接到下人的通告后,慌忙赶来的叶家老爷及夫人。
“好久不见啊,叶兄。”萧老爷因身体不适长年在城外的庄园静养,家中的事情及生意很早便交给萧文远打理,说起来,倒也很久不曾与叶老爷相见。
“啊,息南是来看小烟的吧?唉,息南身体不适,我们小烟哪敢劳息南大驾啊。”叶老爷说着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兄弟好久不见,息南和弟媳此次来访就暂时住下吧。最近因为小烟的病,府内都忙翻了天,惟恐照料不周,望息南不要介意才好。”
“叶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萧老爷与叶老爷同到一旁坐下,“怎么说小烟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且不说她是我萧家未来的媳妇,就算她只是常年住在我们萧家,也算我半个女儿,小烟病成这样,我哪有不来的道理?我们要在这里等小烟醒来,就怕叶兄会嫌我们烦了。”
“哪里话哪里话,”叶老爷摆摆手,“息南能来,就是给我们小烟莫大的面子了,叶某哪有嫌烦的道理?息南和弟媳放心住下。唉,小烟的事,劳你们记挂了。”说完一挥手,吩咐道,“春纪啊,带着几个丫鬟去准备几间房间,供萧家老爷夫人一行休息。”
“是。”春纪俯身,“春纪马上就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