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农活干下来,宗贤已经不觉得身体有太多不适了,只是觉得全身紧紧的,特别有力。傍晚时又帮小直家把玉米用脱粒机打了;小直要留宗贤在家吃饭,宗贤只是拍拍他的肩头,回了家。
进门看见一个长发女孩坐在小厅里。那女孩瓜子脸,眼不大却很机灵的样子,鼻子、口都很小。一见宗贤就笑:“邙荒村吗?”
“对!”
“李宗贤吗?”
“对”,一脸茫然的宗贤。
“Nice to meet you!我叫林晓雯,是上级派我来协助你工作的。”她眨眨眼说。
“我没有要求派人协助我工作呀!”
宗贤说着倒水放在她旁边桌子上。
“我要求分配到这儿的。”
“有什么原因吗?”
“我刚毕业,研究所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我索性来这里了。”她说话时一脸的稚气。
宗贤不再讲话,说:“屋里是王奶奶,帮我们做饭;试验田在村南边。晚上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在这里对地质、气候、常种西瓜品种、野生瓜种以及其他的研究结果。然后我们商量一下分工。”
“行,你说吧!以后你就是老大,我就是你的兄弟,我听你的。”
20
晓雯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可是她记得昨晚坐在椅子上听宗贤讲研究成果的时候睡着了。那真是一把舒服的躺椅。
清晨的阳光穿透玻璃,斜照在自己的脸上。她跳起来,推开窗户,闻到一股花香从窗下涌过来。风很清爽,在靠墙的桌子上放了很多书,一本一本整齐的放在一起,用手摩一摩桌面,微尘不染,桌子是用很笨重的木头做成的,染了墨色的涂料,这种桌子,年代应该很久远了吧!
在墙角的橱柜里,她发现了两把吉他,一把提琴和其他的小弦乐器,在旁边光线并不十分充足的位置,有一副油画,后印象派的,画的是麦浪和农民古铜色的半边脸,技法上有些夸张。
她跑出来,发现宗贤正在西屋平房顶上打拳。宗贤穿了灰白色的t恤和宽松的长裤,球鞋在阳光下像一支跳动的白鸽子。
“好拳,好拳!”晓雯沿着靠墙的楼梯走上楼顶。宗贤一直打完,才停下来,从栏杆旁边的木架上取下毛巾擦净汗水。“你怎么知道是好拳?”宗贤问。
晓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尴尬的想了很久,不示弱的反问:“你说这不是好拳吗?”
“不知道啊,有师傅这么教我,我自然这么练了。”
“那你学它干什么?”
“增强机体功能。”
“那就算了,就当我没说。”晓雯不屑的样子,靠在栏杆上,看着他。宗贤看了她一眼,乐呵呵的笑了,喝了一口水。他问:你觉得为什么练拳呢?
“当然是打抱不平,伸张正义了。”
宗贤又看了一眼她,似乎她的回答让人发笑,他还是心情很好地笑着。却不做回应。
晓雯看着这个见过一面的人,觉得很亲切,像个大哥哥,在这分外清净的早晨,竟然没有陌生感。宗贤又做了几个动作,舒展着身体,他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但不是那种强壮的人,还是显得很清瘦。
见宗贤下了楼,晓雯也跟了下去,“看你还干什么!”
穿过树林里的小路,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玉米、高粱已经收过了,只剩下有些红薯地还绿莹莹的。宗贤轻松的样子一路慢跑,然后在一条河沟前停下。
河沟已经废弃了,长满了蒿草,许多黄色的草叶夹杂其中。宗贤在旁边的一块凸起的泥地上坐下来。晓雯等了很久,走过去,问:没事儿吧你,坐在这儿干嘛呢?
宗贤看了她一下,不作答,继续看着满沟的蒿草。
“喂,我问你呢,没听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宗贤轻轻说,看了看她,“坐在这儿,因为……就是坐在这儿喽!”
“有什么好坐的?这种草,真臭!”晓雯折了一支草,被它散发的气味儿熏到了。宗贤坏坏地笑了。“难闻你还闻?”
“不行啊?我乐意。”
“可是香草和臭草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了。臭草多难闻,你不觉得吗?”
“臭草和香草是一样的,只是气味有别,你仔细闻一下。闻多了就发现这种味道很清新。”
“胡说。”晓雯还是在鼻子前扇了扇手。
“你看那些蚂蚱,”宗贤指了指草丛中的蚂蚱。
“哎呀!跳不动了,大腿也断了,真可怜!”
“你觉得应该让他活下来?”
“当然了,如果能的话!”
“也许不应该让他活下来。”宗贤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需要,没有任何事物需要他活下来。你想让他活下来只是出于一种意念,可意念支配的世界是错误的。他们在春天出生在冬天死亡,这本来就是正确的。”
“我偏要。”晓雯说。
“我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因为你改变不了整个世界。你算你提供一个人工的环境,我估计他都度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他太老了,死亡才是他的光明大道。”
晓雯说:“你真讨厌!”
宗贤忍不住笑了,说:“但世界可能就这样变了,正如你所愿。”
晓雯满意地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可是我还是要你在工作时遵循一些东西。”
“就我们俩,难道还有工作纪律吗?”
“不是纪律,不是遵守,是遵循。你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在这儿,我们要遵循它。”
“随你便吧!”
晓雯把他拉起来说:“走吧!吃饭,然后到你的实验田去。”
21
“啊!好难吃!”晓雯把刚吃下的饭又吐出来,“我们以后都要吃这个?”
宗贤抬起头,然后把炒鸡蛋推到她的面前。自己把泡菜一样的东西夹起来放进嘴里。
这是用蔬菜和绿蒜腌制的东西,吃的时候宗贤用冰水冷却,刚入口蒜的辣味儿使舌尖有触到薄荷一样的酥麻感,仔细咀嚼,菜味儿冲淡了蒜味儿,凉口、爽利,尤其在夏天吃最舒服。
“很好吃吗?”晓雯看着他吃菜的样子,不可思议的问。
“我不喜欢用好吃或难吃来形容饭菜。”宗贤故意笑了笑。
晓雯皱了皱鼻子,吃起自己的饭来。
22
“我不干了,好热啊!”晓雯把工具一丢,蹲在了地上。
宗贤仍旧做事。
“我不干了,太阳会把我皮肤晒黑的。”晓雯故意重复了一遍,好让宗贤听到。“你回去吧!”宗贤说。
晓雯于是离开了,走不远,她想歇一歇。看见一棵大梧桐树便走过去,发现梧桐树下坐着一个女人,便又决定离开。
宗贤完成预定的工作,也离开了。看见雪儿在那儿就走过去。
“刚才那个女孩子谁呀?”雪儿问。
“给我派来的助手。”
“很漂亮哦!”
宗贤看了雪儿一眼,“漂亮吗?也许吧!”
雪儿跟在他的后面朝家走。
“你们不会住在一起吧!?”雪儿问。
“她暂时住在我的屋子里。”
“那你呢?”
“我在西屋。”
“西屋?我记得没有床啊!”
“睡吊床。”宗贤笑了笑。
“那怎么行?”雪儿心疼。
“没有关系。这件事,三天内就可以解决。”
“让她住我家里吧!”雪儿自告奋勇。
“那样反而弄得麻烦了。没有理由啊!”
23
中午的天仍旧很热,但瓜期已经过了,很少人卖西瓜。
宗贤在西屋的吊网里躺着,头枕着一本书。阳光正从面南的窗子射进来,屋子里很安静。“喂!”晓雯抱了一把吉他进来,“能为我弹奏一首吗?”她眨眨眼看着宗贤。
宗贤从吊网下来,坐在椅子上,把吉他放好,弹了一首《waiting for you》。然后他笑了,似乎人到了另外一个时空里,随即又拨拉了一段很流畅的曲子,活泼,如流水。晓雯拍拍手说:好听,可以教我吗?
宗贤很大方的说:当然了,只要你肯学。
宗贤把吉他放在她的手里,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暗道,可以通到地窖里。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瓶红酒上来,然后他又去厨房拿了几杯红色、黄色的果汁上来,晓雯则在椅子上乱弹着吉他。
用特别的容器,宗贤把几种汁液混合。他问:你喝酒吗?
晓雯抬起头,说:偶尔。
晓雯想看看觉得那种酒好像在哪个杂志上看过,但没有标签。心想他也不至于那么大谱,一个研究员能有多少钱。
宗贤递给她一杯。喝了一口,好像在哪里喝过。味道略带刺激,但很爽口,一种舒服的浓郁感觉从口腔一直滑进胃里。她走过去,又喝了一点宗贤的,“味道不一样嗌!不行,我也要喝这一种。”
宗贤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边,酒的清香四处弥散,进了嘴里,酒精刺激出另一种味道,流进胃里产生一丝凉意,这就是生活了——人生中的一个真实存在的状态。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只是人们在回忆往事时并不会注意这样一个状态,他们记起失恋的痛苦,记起旧情人的妖媚,记起某次出色的成功和荣耀,记起一次奇特的经历,他们举得那些才是人生中的大事,才值得记忆。实际上,他们也确实只记住了这些而这些与此刻喝酒的经历并没有不同,不同的是它们对人的刺激和人对它们的态度。
宗贤又喝了一小口,便走出去。穿过白杨林和槐树林,他面前展开的是大片的田野。秋天已经到来,冬天也会来到,也许上午见到的那只蚂蚱已经死去了。但现在世界并未改变。他知道自己也是如此,在人类聚集的地方,称为社会,然而支配社会的并不是人类,这就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这些,所以他不像别人那样要求这个世界,也不像别人那样企图占有和支配。我们生存,是因为和别人一起生存,我们一方面需要与众人保持一致,一方面需要使众人包括自己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他认识到单纯的他不应该拥有超出别人太多的东西,那样他会走的越来越远,越远就意味着他将失去越多。我们如果身处获取与失去之间,我们就不能真正明白我们是在获取还是在失去。只有当我们明白我们可以用枪和篱笆画一片土地说:我拥有这一块土地,别人即使不侵犯这块土地,也不代表我们占有了这块土地。要明白这块土地在围起来之前和围起来之后并没有区别,我们说占有了它的原因是我们认为占有了它,而它在那儿,从未改变,改变的是我们的心态。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占有什么呢?
我们吃饭、穿衣,维持生计,但除此之外,什么才是实质的意义呢?存在,是和着整个世界和整个社会的存在,如果我们一味的企图占有更多,我们就会被占有。就会迷失,看不到辽阔的世界。正如我现在对爸爸妈妈的回忆,我不敢回忆,哪怕只是想到他们,我就会头脑混乱。如果我早懂得这些,也许我就不会企图反抗,就不会被某种意念占有,不会寻求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既然我已经成为人类,我就应该在这个世界存在和寻找,自爱,并收获时间。
宗贤自言自语般站着,风吹着他额头散下的头发,使他们竖了起来。他凝望远方,天空明净,与大地相接处一片模糊。
然后他转身回去,天边起了云层,镶上了彩色;街上已经看不见线一样的阳光,但还是很明亮。他坐在椅子上,抚摸着吉他。
晓雯探进头,皱了皱眉,“你不高兴吗?”
宗贤似乎被吓了一跳,说:没有啊!
“可是你的脸色不好。”晓雯说。
“或许是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是因为我吗?我知道我这人挺讨人厌的。”
宗贤笑了,“别相信我的表情,表情不是我的实质。我的表情不过是一种态度,对自己的态度,与你无关。”
“可是情绪不好会影响健康。”
“是吗?呵呵,我很少被情绪困扰。因为我尽力去了解它,就像我喝酒一样,我品尝它们,但我即使偶尔喝醉,也依然头脑清醒,而且也不会让自己有酒瘾。我知道酒有益处,但这益处可有可无,世界上从来不喝酒的人很多。你明白吗?”
晓雯点点头,笑了,“教我弹琴。”她跳起来抱住吉他。
24
不久他们要去田里干活儿。
“我估计错了一些事情。下午你敢两个小时就回家吧!”宗贤说。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晓雯嘟起嘴看着一边走路的他。
宗贤收了一下嘴唇说:“这是实际,我并不想和你争论,到时候你做不做是你的事。但是按照这样的计划去做,可能更容易让你进入工作的状态。我回头还要把一块单独的地块交给你管理。”
“交给我?我不行的。”
“先这样吧!交给你独立管理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干了一个多钟头,晓雯看看宗贤,停了片刻又猛干了一阵。但终于停了下来,看着依然默默劳作的宗贤。她觉得他的工作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埋头在那儿,并没有注意她。
“我走了!”晓雯说了一句,宗贤似乎没有听见。晓雯歪歪嘴,独自离开了。
很晚,晓雯发现宗贤还没回来,就去地里找他,发现他正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雪儿不时地用草叶刮他的脸,宗贤陪她聊了一会儿,把她不安稳的手抓住使她安静地走在身边。似乎讲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两个人相视笑了起来。
“李宗贤,该回家了!”晓雯喊了一声。宗贤远远地招招手。
“知道了,这就回去。”雪儿的声音。
晓雯等他们走近。
“林晓雯,我的助手”,宗贤介绍说,“这是雪儿。”
“你好,”晓雯说着伸出手,雪儿也伸出手握了握。“我说老大怎么这么晚也不回家,原来有个美美的女朋友陪着。”雪儿笑了,脸色绯红,说:“你也很漂亮,将来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谢谢。”
宗贤只是站在一旁,随她们闹喳喳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