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赵不祝一脸不正经带着胖子去找玉屏宫一众清丽漂亮同门师姐师妹,冷幽不以为意,径直走向古石阶。
他脸色淡然,不冷不热,却也无人上来客套,正和心意。
不一会,便到了,眼帘前方,正是三千石阶。
一阶又一阶,消失在云海之中,沧桑,却厚重,斑驳,而独韵。
所谓繁华落幕,岁月如歌,说的就是它罢。
或许是多年的习惯,当他到这时,嘈杂纷乱的交谈之声,高喝呼喊之声,忽然都低了下去,寂静,一片。
无声之境胜有声。
冷幽转过头,同门之间的嬉笑打闹、交头接耳,或欢喜,或沮丧,或沉稳,或浮躁,收尽眼底。
人生百态,有起有落,曲曲折折,有喜有悲,或爱或怨。或许人生,本是一空白,其中故事,由自己决定,而决定了的,就不会后悔。
不悔,无怨无悔。
但冷幽无法知晓,此刻,他迷惘如影,挥之不去。
眼前,不知为何,却昏暗渐浓,比那黑夜,还添几分恐惧……
如此异常,随着修为渐涨,却是越来越烈,但冷幽,却不知为何如此。
依照门派传承太虚之道,也许,自身很早以前,甚至早到入山之前,就已步入歧途。
心底颤栗,一股茫然的恐惧,透着绝望的冰冷,猛然蔓延。
本是在人群之中,可无论怎样,他只看到这副躯体,越来越不真实。
格格不入!
与天,与地,与人,与物,格格不入。
黑暗如潮,压抑至极,那股死亡的窒息,再次汹涌而来,无边无际,挤压着胸腔,仿佛,这天地,他本就不该存在。
原来,经历死亡,仍会畏惧死亡,仍然会,那种绝望噬骨的无助惨然,永生难忘。
冷幽脸色变得无比惨白,细密冷汗直冒,可最终还是一动未动,只是徐来清风,拂乱了衣裳。
他的双眼,慢慢变得空洞无比,如没了生机,只剩下一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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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广场尽头,太虚殿威凛而立。
庄严,肃穆。
何以安面不改色,而身后的何清儿,在半步踏入太虚殿后,感受到一道道长辈的目光投过来,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在这种淡淡的压抑下,她轻松柔和的神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太虚殿内,宽敞空旷,明亮至极。
身前,几名离恨天弟子,有男有女,身居红毯两侧,而尽头,深蓝色道袍的玉鼎真人正襟危坐,不怒自威。
玉鼎真人左侧,由里到外,坐有三位中年之人,神色各异,分别身着淡褐、雾白、绛红流云道袍,正是如今六宫的“天罚”、“苍云”、“赤明”三宫宫座——怀左真人、云海真人以及赤火真人。
怀左真人脸色僵硬冰冷,铁面无私,不过也是,天罚宫主管刑罚戒律,有他掌管,自是公正,深服人心。
玉鼎真人右侧,里边一个椅子空着,而外边,坐着一黛眉巧画、香脸轻匀女子,模样不过二十五六,一身清白衣衫,纤尘不染,透着淡淡冷意。
这名几乎如弟子一般年纪的白衣出尘女子,正是玉屏宫宫座,玉琼真人。
她看到清丽的何清儿走了进来,冰冷玲珑的仙姿,渐渐柔和起来。
何以安与何清儿穿过几名弟子,走到正中,何以安拱手施礼,而何清儿也轻柔道:
“清儿见过掌门师伯!”
随后转向几位宫座,继续道:
“见过各位师伯以及玉琼师叔!”
几位宫座,看清了何清儿模样,神色皆变得黯然,就连风雷不动的玉鼎真人,也脸色微动,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像,太像了……”
左侧最外,赤火真人面色精瘦,留有一绺胡须,他不断轻轻摇头,想到过去曾经之事,几分悲色。
何以安听闻烛火真人如此说,脸色出现一抹苍白,双手放下,而隐藏于长袖里的手指,却细微颤抖。
他终究慢慢平复下来,沉稳踱步,走到空着的椅子边上,缓缓坐下。
“清儿,过来师叔这!”
玉琼真人款款起身,向着渐显无措的何清儿轻抬玉手,朱唇轻启,如空谷幽兰,大违往日清冷如冰之颜。
“是!”
何清儿轻声应道,看着几乎如师姐一般年轻,却有倾城之姿的玉琼师叔,莫名感到万分亲切。
玉琼真人轻拉着她,仔细端详着。
何清儿微低着头,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几分燥热,脸上也悄悄出现一缕羞赫。
“唉……”
玉琼真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将何清儿轻轻拥入怀中,绝代身姿,多了几缕沧桑,几丝凉意。
“与玉柔师妹,一模一样啊……”
提起娘亲,何清儿脸色一顿,忽然眼睛微红,她终于是知道,为何诸位长辈看到她皆神色异样,只是因为,她与逝去多年的娘亲,太像了。
怪不得,爹很心疼自己,却很少与自己见面,终日都在后堂。
何清儿只觉一阵无力,全身发软,气息也渐渐变得紊乱,如被人掐着,喘不过了气来。
心底,如同针扎,那种椎心的悲痛,几欲让她肝肠寸断。
何清儿忽然想哭。
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那如刀割的心痛,更加剧烈,几欲悲哭。
“眨眼间,清儿也长大成人了……”
感受到怀内清儿的情绪波动起伏,玉琼真人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柔和,如轻风拂过琴弦。
感受到从玉琼真人手上传过来的丝丝温暖,何清儿激动的心绪,终于是慢慢平复下去,毕竟此处,有掌门真人及各位师伯在,后边,还有诸多同门师兄。
“睬睬,过来,带你清儿师妹出去走走!”
玉琼真人感觉何清儿好了许多,便放开了她,对着殿内一位女弟子轻喊。
那名弟子,正是极为有名的玉屏宫弟子——闻人睬睬。
一身火红罗衫,洋溢着热情、奔放,而其人看起来也真临风飒爽,显得潇洒至极,并未继承其师父玉琼真人的冷面冰霜。
其更出名之事,便是凭那一身高绝修为,出手毫不犹豫,动若雷霆万钧,曾让其他宫不少男弟子吃尽了苦头。
她听得玉鼎真人发话,便拱手道是,越众而出,走到何清儿身边,笑意连连道:
“清儿师妹,我们走吧!”
声音悦耳动听,配以精气焕发、神采四溢的气质,在这离恨天上,倒是一道另类独特的风景。
何清儿看着大方靓丽的闻人师姐伸过手来,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挤出一丝笑意,却是放得不开,未将手搭过去,不由显得几丝尴尬。
闻人睬睬却是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拉着何清儿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了去。
待得两人走出了大殿,玉琼真人复又叹息一声,便柔身坐了下来。双眼微闭,睫毛轻颤,一支玉簪,束着青丝长发,清冷,如画。
……
左侧最里边的怀左真人,那副僵硬的脸色,仿佛永恒不变。
他缓缓开口,道:
“清霄掌门与玉柔师妹之死,我谨记于心,此生若有一丝机会,定给他们父女一个交代!”
怀左真人,离恨天第十代传承中,继玉鼎真人之后,领悟太虚道境第二人,也是步入神虚之境第二人,作为离恨天刑罚之宫宫座,在众多离恨天弟子之中极有威望。
太虚道境者,讲究平心静气,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有些事,总不会因之而淡漠,再而忘却。
虽然声音平静,不悲不喜,但其中的真挚,郑重,如同誓言一般,让殿内安静的弟子不禁肃然起敬。于感同身受之下,也渐渐显现一股坚定之色。
边上的云海真人与赤火真人听罢,也凝重点头。
这时,正中坐着的玉鼎真人,咳了一声,冷然道:“十多年前,修罗殿妖人趁师父虚弱之时,于月观使出卑鄙伎俩,赶尽杀绝,致使师父与前去探望的师妹一同身亡,真是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唉,为报掌门及师妹之仇,我派倾力而出,也只是与那凶残成性的修罗殿,拼了个两败俱伤,奈何,奈何……!”
于左侧的云海真人听罢过去伤心旧事,喟然长叹,也终于开口。
玉鼎真人听得如此无力、却又是陈述当年事实的话语,不由正言厉色,道:
“诸位师弟无须丧气,如今,我派弟子,已渐露头角,假以时日,定会除尽魔道,为师父、师妹、还有水深火热的天下苍生,讨回一个公道!”
除了闭目不动的玉琼真人,其他三位宫座怀左苍云赤火,还有右侧的何以安,沉吟着,慢慢点头。
“掌门师兄说得不错,我离恨天,必会大兴,卫天下正,荡天下魔!”
赤火真人一拍椅子扶手,高声喝喊。他平日是脾气出了名的火爆,但却是有几分真性情。
虽然离恨天势力大损,但是近一代弟子资质好者出奇之多,大胜历代,这也给与了几位宫座几分安慰,和一丝希望。
气氛,不再压抑,慢慢变得缓和起来。
殿内不少弟子,也胆大起来,开始窃窃私语,这安静的殿堂,顿时有了几分嘈杂。
玉鼎真人变得镇静,只手半抬,往下虚压,顿时将众多声音压了下去。
“往日之事,暂且到此罢,现在,且先论这古漠遗迹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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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级广场,三千石阶。
黑暗悄然退去,思绪,渐渐清晰,冷幽空洞的眼色,也慢慢恢复了生气。
那未知黑暗的恐惧,终于消散而尽,冷幽猛然惊醒,却是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手指,也微颤不已。
他忽然自嘲,自己也会恐惧,亦会畏死。
似乎,自身终究不够强,无论修为,还是意志。
总以为太虚之道,清静之心,能抹平一切,淡化所有,现在才明了,不是麻木,厌倦,亦非漠然,而是规避,以及,自我隐匿。
如此下去,不知以后会发生怎样的异变。
……
视野外,而苍天依旧,石阶亦然。
或许许久,亦或许只是过了一刹那,冷幽不知,也无所谓。
“冷幽……啊……”
“师弟……”
“冷幽……哎……你小子……啊!……帮帮忙啊……!”
“师弟……!”
“嗷呜……”
远处,忽然一阵大呼小叫,声音熟悉之至,正是赵不祝与怀大,还夹杂少许仙剑交击声和众多轻灵悦耳的少女呵斥,一片嘈杂喧闹。
冷幽侧过身去,只见赵不祝和怀大抱头鼠窜,身后一群妙曼身姿、蓝衣翩翩的师姐师妹,满脸冰霜,手上仙剑不住往两人身上戳。
看这架势,非把两人扒了一层皮不可。
“你这登徒子,竟然敢说小昕师妹坏话,看我们如何惩治你!”
“哎,哎……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她本来就是个黄毛丫头啊!”
“你还说!”
“哎咳……停手,停手!……”
赵不祝仙剑乱舞,撒腿狂奔,连带着怀大一起,将次级广场弄得鸡飞狗跳。
次级广场,顿时沸腾了起来,六宫弟子,皆停下脚步,站到一边观望,指指点点,眉飞色舞。
“那座宫的同门,竟不知死活,敢招惹玉屏宫的师姐师妹!”
“哇,师姐玉姿,连动起手来,都如天仙下凡般,漂亮迷人……”
“那还有位娇娇小师妹呢!”
“哈,小脸都红了,被气得不轻啊……”
而在清丽脱俗的众师姐师妹曾经聚在一起的地方,就只剩一清秀少女,不过二八之年,青涩矜持,亭亭玉立。
正是众师姐口中的小昕师妹,姓林,名小昕。
听闻赵不祝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喊大叫,说她是一黄毛丫头,不由满脸羞愤,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原本羞红的玉脸,更是红透如天边朝霞一般。
冷幽看着被追打得落花流水的赵不祝怀大,摇摇头,没去帮衬,毕竟她们也只是让赵不祝难堪,未有真下重手。
他身子轻轻下蹲,袖子擦了擦广场边缘石砌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坐下去。
微风拂面,几分清凉,几分写意。
也难怪,如赵不祝柳师兄等人,包括师姐,都不会将太多时间花在修炼之上,而是有所休息,因为这般活着,才是真正的生活了罢。
不过,习惯,终究是习惯。
他抽出剑,看着诸多细密的裂缝,缓缓运起太虚御气真诀。
慢慢地,一道淡淡的青光,从指间亮起,他轻而柔和,慢慢抚上剑身,生怕一不小心,便将这把仙剑给弄坏了。
青光注入仙剑之中,犹如活了一般,向流水一样,顺着细缝,慢慢流淌。
而冷幽,面无表情,就这般,一遍又一遍,打发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