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蒙,离恨天东来主宫之上,弟子熙熙攘攘,不断从次级广场左侧,一条弯弯曲曲的卵石小径中走出来,接着走上通往主广场的崭新白玉石阶。
晨朝之时,是人之精神状态最为饱满时刻,脑海空灵,易沉心静气,对于修行练招,有事半功倍之效。
不过,越过葱葱郁郁的茂林修竹,在小径另外一端,弟子住所之地,一间房屋之外,却站立着一位身材消瘦,模样清秀白净的弟子。
正是离恨天弟子中风头正盛的周平身边的师弟,宣非。
四周清静,无丝毫杂音,他神情却有几丝焦虑不安,不时回过头来,看向紧闭的房门,却仍然未有什么动静。
当他几乎等得烦躁之时,房间里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痛苦哼声。
这道熟悉的声音,对于漫长等待的宣非来说,不吝于天雷炸响。
周师兄醒了!
宣非脸色一喜,匆匆忙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房间之中,见周平头不断摇动,果然,终于醒了过来。
周平只觉脑袋一片轰鸣,乱作一团,听到缥缈传来的惊喜叫呼之声,慢慢睁开眼睛。
眼帘之前,经常跟着自己的宣师弟的面孔渐渐清晰,不断张着口,手舞足蹈,不知在搞什么鬼。
他直感胸闷,好像憋着一大口浊气,全身也是麻木难受,难以动弹。
兴致缺乏之下,懒得搭理眼前的宣师弟,也不管他嚷嚷些什么,反正听得不很清楚,慢慢地,重新又闭上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舒服。
只是刚一合上眼睛,周平脑海之中,忽然闪现出一个面无表情之人,漠然看着他!
忽然,那人飘升虚空,青光大放,凝聚无数青色飞剑,向着自己激射飞来。
飞剑越来越近,越变越大,那剑锋上淡淡的流光,已经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万剑穿心。
而虚空那道朦胧身影,只能望而仰之!
那一刻,周平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座冰冷、巍峨的巨岳,不可攀越,自身如此渺小脆弱,如若蝼蚁。
“啊……!”
周胜大叫一声,猛然惊醒,之前发生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也浑然不知自己受伤在身,激烈挣扎着,欲要起来!
“周师兄,你身受内伤,别动啊!”
周平动作幅度太大,床侧的宣非又惊又骇,双手死命拦住周平上半身,口里不住喊叫,欲让奋力挣扎不止的周平停下来。
终究是身太弱,力气太小,周平狂乱之中,猛力一手,将宣非身子推开一丈开外,不断打着趔趄,而他自己,也顺势滚落下床,翻滚了两圈。
“嘶……”
周平滚落在地,趴在地上,立刻不住低沉嘶嚎。
接触冰凉地板,他瞬间清醒过来,只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胸骨尽碎了一般。脸色已是痛的阵阵扭曲绞动,龇牙咧嘴,想起身来,却是有心无力,只好两手乱舞,两脚胡乱蹬着。
一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的宣非看到周平在地上不断细声哀鸣惨嚎,触目惊心,直觉牙齿打颤,手脚冰冷。
这得是有多痛,才会这般狼狈,几乎成了绝望的挣扎。
“周师兄,你别再乱动了,我扶你起来!”
宣非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周平靠近,生怕他突然又发起狂来,自己又得几个踉跄。
“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嘶啊……”
周平听到宣非的话,可只觉半天没有动静,不由细声气吼道,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尖锐的嘶嚎之声。
“好好好……”
半步之外的宣非听到周平大怒吼着,赶紧应答,手脚也变得快了起来,使出平生力气,将他搀扶到床上躺着,然后自己退到一边站着。
周平阴沉着脸,自顾自地闭着眼,感受全身伤势异常,发现自己的确受了较重的内伤,而外伤倒是不严重,四肢尚全,除了擦伤,未有何处伤筋动骨,心里那股忌惮,消减了几分,心思也不由活络起来。
这自然正常。
再怎么说,也是同门,冷幽不可能下得了死手,他怎会受到致命伤害。
不过从小到大,有着周平名气撑着,知情的同门切磋之时多多少少都会留一手,所以他只是一时无法忍受这突如其来的剧痛,鬼哭狼嚎,实属正常不过。
看着呆立在一边的宣非,没好气阴冷道:“还不把门给关上,要让全部人看笑话吗?”
宣非在一边站得腿脚发麻,这股沉闷的气息让他难以承受,还是齐师兄在一起要自然一点。
心底胡思乱想着,听得周平又是一声阴阳怪气叫道,“哦”的反射性的一声答应,就朝着房屋门走去。
走到门口,两手搭在门扇之上,正欲关门之时,却见一同门径直走了过来,手往前伸,高声喝止道:
“且慢!”
“啊……林师兄,你怎么来了?”宣非双手一顿,看清来人,双眉浓而不显粗犷,双目沉稳有神,正是玉鼎掌门真人座下亲传弟子林杳然林师兄。
只是平白无故的,他来做甚?
正在思考之时,林杳然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看着他,眉头微皱,道:
“怎么不去主广场参与晨修,可是偷懒?”
“不不,林师兄,是周师兄受伤了,我留下来照顾他的!”
宣非听闻林杳然不知其留在住所的缘由,大惊之下,赶紧辩解,对于门派惩罚,他是向来畏惧。
一者受皮肉之苦,二者受孤寂拘束面壁之苦,再者这实在太过丢脸,在同门中抬不起头来,成为大众同门笑柄。
“受伤?严重否?在这山上好好的,发生什么了?”
面对林杳然的关心之色,宣非又是手足无措,一时没了主见,但绝不可能将事实说出来。
“那个……”
事关周师兄被一个无名同门重伤问题,又牵扯到偷偷下山之事,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心里纠结万分,只好支支吾吾。
正在这时,屋里却传来一声周平有气无力的应响:“林师兄,进屋坐!”
对于掌门亲传弟子,周平声音还是显得很恭敬,虽然两人有过交手,但那让他自认为是足可引以为傲之事,毕竟对手乃是掌门真人座下仅有的两位亲传弟子之一。
林杳然看着这显得怯弱的师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纠缠,走到了屋子里去。
目之所处,周平斜躺在床,将上半身垫的颇高,而脸上惨白憔悴,平日神气早已不见,两手捂着胸口,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看来真是受伤不轻。
“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可有找过赤长老看看?”
“林师兄,赤长老已经过来看过了,留下两粒滋华丹和一些草药,说是调养个七八日就能痊愈了。”跟着进来的宣非,指着边上凳子上的一个檀木盒子和一些灰褐草药切片,赶紧补充道。
林杳然显然更为在意周平伤势,听边上宣非说罢,不禁深深皱了下眉,思忖道:
“要这么久?”
“林师兄,是有何要事?”周平看着林杳然言欲又止,不由显得几分不耐烦起来。
他自己,还不需要其他人来假装怜悯。
林杳然看着周平即使受挫,也还这副老样子,不以为意之余,却是为周胜师兄感到无奈,道:
“最近,许多零散魔道妖人纷纷赶往西北古漠,一路上兴风作浪,掌门让我举荐一位年轻弟子,几日后,与其他宫一道,前往西北,以防妖人滋生是非、残害同道。我过来这,正是与你商量此事。”
周平一听,顿时脸上现出几抹激动之色。
下山历练,无数弟子梦寐以求之事,既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又能增长见识与阅历,最重要的是,寻找天道之下,自身存在的那一缕缥缈虚无的机缘!
至于斩妖除魔,周平暗自嗤笑一声,让它见鬼去吧!
“既然掌门需要,而林师兄已来找我,那我定义不容辞,不负掌门真人多年教诲!”
说得激动处,忽感胸口阵痛得气短,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而脸色,也俞显惨白。
林杳然看此情形,又是一阵皱眉,道:
“你伤成这般模样如何能去?要不我找别个去吧,你好好休息,先将伤养好再说,以后有机会你再去也一样。”
等到下次,不知得等多久。
周平看林杳然转身欲走,不由大急道:“且慢,林师兄!我这有一些紫衍玄丹残渣粉末,不出三四日,定能无大碍,而到西北一带路途漫长,到时这伤也早就好了!”
“哦?竟有上古丹粉!可是周胜师兄给你的?”
紫衍玄丹,据问道残经所载,乃是上古之人拘一天地外衍之气——紫气,与多种灵药奇珍炼制而成,是为疗伤圣药。
只是天地之气大损,缥缈紫气,也尽数消散殆尽,只出现在残经之中,让后人得以缅怀曾经的问道辉煌。
“是啊,几年之前,他在东海找到问道遗迹星辰仙岛,除了我那法宝之外,还寻到这个,便尽数留给了我!”
语气之间,周平略显得意。
“唉,周师兄对你真是关怀备至,自己外出磨砺,却把这等保命手段留与你!”
林杳然想到周胜,不由唏嘘,虽然周平是他亲弟,他也太过溺爱了罢,不然周平性情也许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既然如此,那你且好好休息调养,明日即是六宫会谈,等有了消息,我再通知你。”
周平听闻林杳然不再改变主意,立刻大喜,连声道:
“多谢林师兄!”
林杳然摆了摆手,便走了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寂静。
周平反复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欣喜激动的神情,随着林杳然脚步声渐渐消失,慢慢阴沉了下来。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死气沉沉,跌落到了冰点。
压抑的气息,让边上的宣非变得诚惶诚恐,慌忙将头扭到一边。
过了许久,周平嘴角不断抽扯,所受的羞辱与打击,渐渐埋没了理智。
“去,给我查查那人是谁!”
边上的宣非听闻如凶兽般低沉残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形猛地一震,战战兢兢道:
“周……周师兄,你找那人干嘛?”
周平眼中闪过一抹怨毒,而后一丝狞笑,渐渐绽开。
“如此修为,不去除魔,岂不浪费?!”
转过头来的宣非看到周平如此满面憎怨,完全颠覆了身为天下正道弟子应有的形象,他心底一下毛骨悚然,生出阵阵寒意,只觉一股死亡的冰冷,向自己直袭而来!
心中一片空白,所有念头,早已抛到了云霄之外,全被恐惧充斥!
“对对对……那……那我现在就去!!”
身材瘦弱的宣非慌忙作揖,快步往外走,其间连续打了两个踉跄,竟是也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