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姨姥姥,新中国第一代支边青年。从事业的角度她不算有成就。一辈子连个组长也没做。人生的经历坎坷而丰富。她很知足。经历了几死考验却活到耄耋之年。她特别愿意把经历过的事情讲给人听。
她曾经年轻,曾经深深忧国忧民,曾经一腔热血要为新中国献身。青春的第一步便遭受情感打击。然后是求生存。她相信平凡不是没有意义。在她余生之年,她要做两件事,一件:回西北一趟。亲眼看看,当年那豪华的不如汽车高的房子,现在有多高?那些自己吃着黄土,把她从死亡坑里扒出来的人,现在吃什么?另一件:帮助阿文。这就是耄耋之身风风火火非要飞到西北的原因。
她格外喜爱阿文。疼隔辈人是老人的普通感情,在她又不寻常。不寻常的原因又有两条:一,自己不曾生育孩子。二,阿文父母感情不和孩子缺乏长辈的疼爱。使得她格外关心阿文。
她爱感慨,爱说感慨。说给谁听呢?说给现在的老伴听?好像诉苦似的!她不想诉苦!是回忆,是非常有意义的回忆。这些零星的回忆,像家里零碎的宝贝,每一件都有故事。她舍不得随随便便当作垃圾扔掉。她是知识女性,忧国忧民的感情是自然的。祖国的变化,在别人看来似乎顺理成章,她却为每一点变化而感慨。
姨姥姥回西北,正值阿文父母闹离婚。老人家让阿文住在自己的房里。
她给他写信,介绍旅途情况,大西北的变化。大西北从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对比着讲。自己很感动,她相信阿文也爱听。老人家心里话很多很多。写出来的是很少一部分。她写了好多信,今天的来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文儿:
昨天我们去了农民家。看见了一件在当地来说平常的事儿。在我看却十分不平常。我只好把惊讶藏在心里,害怕他们小看了我。把惊讶带回来写在信里,说给你听。你不笑我少见多怪。
“那是我在那里工作时每年都下乡帮助麦收的村庄。路过一户人家,赶上他们打开院子的大门,准备卖粮!院门好大呀!一辆大卡车开进去!车好大呀!好象一个集装箱!
‘您决定卖了?’
‘是呀,开过来吧!’
院子当中立着一溜架起来的铁笼子。手指粗的钢筋编的铁笼。里面塞得严严实实的玉米。这东西多简便,多科学,网笼是金属的,老鼠无可奈何。网眼四面八方透气,把粮食水分带走,利于粮食的品质。露天储存既节省了材料,又充分利用气候。轰轰隆隆,玉米当场脱粒。收粮人的脱粒机。工夫不大玉米脱粒装车,留下一堆干燥的玉米核。
‘算账吧。’
买卖双方进到屋里点钞票。这是农民卖粮?!人家见我探头又探脑的,起了警惕之心。他们那知道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另一番情景!
“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农民的组织叫人民公社。农民全体无可选择地都是公社社员。每户社员有一点点自留地,绝对不够种粮当口粮。
社员像工人那样集体出工,种集体的大块土地。出一天勤记一天工分。工分值多少钱,事先不知道。到年底生产队合算。多数的年景,一个一等劳动力满工分十分值三毛钱左右。妇女一等记八分,一般只给妇女队长。全公社也没有一块表。农民看太阳计时。偶尔有人去公社开会。队长总是嘱咐一句:别忘了把日子捎回来。在公社开会撕一张日历带回来。整个村子没有日历。早晨出工要集合一下。村边上一棵枯死的干树桩上,挂着一小段铁,全村人的生活都以这钟声为基准。钟声响过,社员们懒洋洋来集合。像一把随意抛撒的豆子。你说不叫集合吧,一群人聚在这儿。你说叫集合吧,好像是随意地呆在哪并没有向着一个中心。无论寒来暑往,无论初一十五天天如此。
“与工业不同,农业依天时气候耕作。既有节气又有时令管着,根本不适合按点出工。一伙人集合在钟下,抽一袋烟的功夫,队长认为人齐了,分配农活,若干人去东边,若干人去西边。然后队长带头把工具抗在肩上头里走。大伙跟在他身后。那个时代,生产队长是真正的身先士卒。每天,他不敲钟没有半个人到地里去工作。集合完毕,他不站起身来往地里走,没有人先迈半步。走到田地里,先在地头上集体坐下休息一会儿,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反正先不干活。一袋烟过后开始工作。带头人在前,其余在后。
“一年当中,小麦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下种不能误农时。下种的季节我记得特别清楚。阳历十月一日前后,农历的秋分节气。农时不能误。我们那里不适合种小麦,但是必须得种。种什么不种什么上边统一规定。
“收麦我年年参加,叫做支援三夏。在最干热的阳历六月中旬。凌晨三点左右队长敲钟。全村的壮劳力集合去割麦。这是一年当中最干热的季节。这时的小麦已经熟透,如果白天用镰刀割,成熟的麦粒就脱落收不回来。所以割麦是在凌晨太阳出来以前。有露水的滋润,麦子有一点韧劲儿麦粒子不易脱落。割下的麦子用马车或者骡车运到场院上,趁着中午最热的太阳翻晒、脱粒。这是妇女的活儿。这时的太阳是一团火。烤的场院白茫茫晃眼。运来的麦子散开,摊平,尽量地摊薄,尽量地晒透。一头小毛驴,拉着一个石头辘轳。在场院上转圈,碾轧。
太阳非常尽责,麦穗晒裂了,土地晒裂了,人的骨头都要晒裂了。然而这算是轻松活儿,这是妇女的活儿。男人们半夜起来,晌午可以回家睡一小会儿。这群妇女们不但自己得在毒太阳下劳作,还不能耽误给男人做饭。半夜她们就不能睡安稳,得早起给男人做早饭。这会又渴又饿又晒得发晕,连眼也不能眨。太阳出的早,落下去晚。天特别的长。工人们不受影响,仍然是八小时工作。农民就不行了。充分利用太阳干活。中午的太阳直愣愣的晒在场院上。宽敞的场院,除了北边场边上三间棚子以外,周边一棵高点的草都没有。
“太阳钉在当空一动不动。妇女们衣衫蓝缕,上边太阳晒着,下边地上烤着。四下里没有男人,都敞开了怀,散散热气。每遇上送麦的车影子出现,有人喊一嗓子,‘有人来了’,赶紧把破烂的小褂在胸前拉上纽扣子。拉麦车,最快的是骡子车。如果是牛车,她们就加一句‘牛车’。牛车慢,妇女遮羞的动作可以从容一点。她们握着桑木杈,一遍一遍把麦捆挑散,摊开,翻个。循环往复。已经脱了粒的空麦秸,挑到场边上去,垛成麦秸垛。这时候,石头辘轳下面露出一层,橙黄色,甜腻腻的麦粒子。其中夹杂着细的麦壳子。用木锨,把它们推在一边集中起来,再梳成一垄一垄的,人沿着垄来回翻晒。有两个人簸扬。太阳真够毒的,晒进地下有三尺。天空是晴的,空气是干的,热的,热得烫人。麦粒子几乎要炒熟了。
“汗?汗出在头上脸上胳肢窝里。汗在皮肤表面来不及显形一闪就没了,蒸发了。偶尔掉在场院上一滴,刺啦一声,一道白烟。偶尔,手心的汗来不及蒸发,赶紧松开木杈,把嘴唇凑上去,润润开裂的嘴唇。这麦晌!每年一季的麦晌,生产队规定,中午不许回家吃饭。自带干粮,队里熬菜汤。菜汤免费。全年只这么一次,给麦晌的妇女们。菜汤是清水里加几根菜叶、洒一把盐。自带干粮?没几个舍得带干粮的。几个年轻不当家的带一块粗糙的干馍。顶家过日子的妇女干馍也不带。有时候把头天锅底锅巴掰一块,当作干粮。喝汤的碗是自己带,大部分是一只小瓦盆。还有干脆拎一只小水梢的。汤是白给的,家伙又不限制,可不是五花八门吗?喝一碗落一碗。很多时候,就够一人盛一回的。我们支援三夏的女干部。带一只带把儿的搪瓷缸。舀一回,想舀第二回没有。满满的两大水梢菜汤,一群干瘦的妇女,一轮就分空了。我去舀一碗刚打来的新鲜井水,凉解渴。我感觉到喝汤妇女仇恨我的眼光,几乎让我恐惧。干活我是拼尽全力,说话我是极其小心,我是上海人,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以此为借口,我不多说话。
那一刻我明白了,同时变成了刻骨铭心的同情。她们的仇恨有根据。一群几乎原始部落穿着的妇女在太阳的炙烤下,整治出一堆,甜色橙黄的小麦粒,傍到太阳向西移动了一尺,撮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坟头大小的堆儿。开始装麻袋,麻袋抬在车上,大约七八袋的样子,车把式,把车赶动。骡车晃晃悠悠的,离开火热的场院,向村子相反的方向,通向公社的大道远去。男人们冒着露水顶着星星割下的小麦,经过妇女们在太阳火里挣扎着烤晒,最后出来的麦粒子,还没有退去太阳的热度,带着妇女们的汗酸,不容人们用皮肤去亲近一下,就这么被装进麻袋运走。头几天,颗粒不剩装车运走。最后一天,装到最后不够一麻袋的,撮在一起,这是准备分给全队社员的全年细粮——小麦。人均不到十斤!人们对我的仇恨是在那一刻爆发的!
麦子拉到哪去?城里去!她们不种麦子偏偏吃白面!
“她那样的!”
她们把目光集中在我头上!
“给城里人吃白馍!”
如果我敢有所表示,她们敢把我嚼碎。
的确,我小的时候在城里,吃的是白面制品,馒头、面包、都是经小麦磨的粉。不过,那大部分是在旧社会。后来粮食定人定量供应,我也很少吃白面……。”
“姨姥姥您好:
您讲的故事我都爱听。农村、农民、农业我都没见过,只见过若干的农民工,没有仔细接触过,不算数。他们的事情我都不懂。听您讲的故事我着了迷。暑假,我过去看您吧。您俩位生活在边疆,我妈妈非常不放心。决定让我放假的时候去看看您。并且把您带回来。暑假见!”
“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当地政府特别给予了关照。象待客人似的照顾我们。还为我们请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有几分像你们要找的小男孩的妈妈。如果方便,你带他们一起来吧,来看看,来玩玩,来和保姆聊聊。坐火车来。买卧铺票。我给你们报销……”
这可是个大好消息。阿文立刻告诉了圆圆。小男孩恨不得立刻就动身。
“暑假,太远了!周末就去吧?乘我们的隐形飞机。也就是个把小时的事。玩两天就飞回来。不影响星期一上课。接老人,等暑假你自己再去一趟。好不好?”
“哪,我给姨姥姥发条短信,告诉她。”
“你傻了?告诉她干吗?让他们担心?让那边的人兴师动众?让咱们的行动失去自由?我们连飞机都有,什么地方去不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丁点信息!今天夜里我们就去。”
“你说的有道理。着陆之前再跟姨姥姥联系。但是,有一件事,你们,你,圆圆必须答应我,否则我不去!也不许你们去。答应就去,不答应就不去。”
“什么要求?这么啰嗦!”
“一切行动听我指挥。飞机由我操纵。”
“我当什么了不起的要求?你是大哥哥,当然听你的。飞机的事交给你了。我正好睡大觉。夜里出发,我保证睡不醒。你呢,你有意见吗?”圆圆问小男孩。
“他才不会有意见呢?他巴不得我操纵飞机,省得你小毛孩子,毛手毛脚,让人提心吊胆,是不是?”
小男孩十分有力地点头表示同意这话。
“谁毛手毛脚啦?你看我手上有毛吗?脚上有毛吗?”圆圆不服气。
“没有毛?为什么把他从飞机上掉下去?”
“是我犯困,睡着了。”
“那就是小孩子办事不牢靠。”
“你再说我!再说!我不让你开飞机了!我就要自己开!”
“得得得,你小我不说了,让着你。这样:一去我开。回来你开。算我道歉!”
“一言为定。不许变卦!”
“变卦?我大你小,你变不算,我变卦才算变卦。”
“就这么定了!”
为了不泄露行动信息,阿文根据姨姥姥的来信地址,在地图上确定了经纬数据,把其他资料输入进飞机的定位仪器上。连换洗的衣服都不带。就去两天,时间不多,用不着那么讲究。还嘱咐圆圆:不许带玩具,不许带书,不要带零食,不许啰嗦。以免暴露目标。监视咱们的人越来越多。要加小心。
“知道了。真啰嗦。真把我当小孩子。”
嘴里这么说,还是悄悄的往兜里揣了几根棒棒糖。这不算什么,口袋里不能空着,总得有几个山楂片什么的。
夜深了。阿文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城市的夜,不看表判断不出时间。深更半夜没人的街道马路广场也亮如白昼。有些街区越是深夜越热闹。
等夜深行动,首先是为了避开圆圆妈妈。必须等到深夜,把大人熬累了困了,才方便行动。
阿文把飞机调整好,停在圆圆家窗外的树上。在圆圆的窗口学了一声鸟鸣。一次没有动静。两次没有动静。三次还没有动静。阿文急了,真想自己开上飞机跑了。可惜不行。可以不带圆圆,不能不带小男孩儿。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带他去见姨姥姥的保姆。
要在深夜唤醒两个熟睡的孩子,比上天揽月还难。派电子蚊子?那哪行?鸟鸣都不行,蚊子动静岂不是更小?不能做无用功。放出狗叫?孩子没醒大人先醒了。难道出发这么点小事就难住了?没办法,阿文打开‘帮助建’请求垃圾魔王帮助。魔王提供了一顶智能降落伞。
两条夜色的绸缎带,像风一样飘进窗户。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缠缠绕绕之后,靠近窗户,窗户变软变形。两只柔软的降落伞包着熟睡的孩子。飘出来,飘进飞机里。飞机起飞,声音很轻,还不如孩子的鼾声大。毕竟都是孩子,飞机起飞不久阿文也睡着了。而且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眼前一片白晃晃。这是戈壁滩。大大小小的石头,白天被太阳晒,夜里被塞外的风冻!一涨一缩天长日久变成了碎石。汽车走在戈壁上能把人巅成石头。巅成石头之前,人要吐,把胃里吐空。把内脏吐干净。最后把人巅成碎块。啊,戈壁滩过去了。奇怪,我不感觉恶心,也没吐。哦,我乘的不是当年姨姥姥乘的汽车。我乘的是飞机。是贴着戈壁飞行。当然不恶心,不吐。过了戈壁是沙漠。啊,口渴,身上热,沙漠到了。身上没汗,只觉得干燥。哎呀,可别把我变成木乃伊。姨姥姥你认识木乃伊吗?姨姥姥笑了,笑出了声。笑声让阿文醒了。
外面是一片黑暗。机舱里另外两个孩子的鼾声特别均匀有节奏。在这么平稳安静的环境里,不睡香觉是有病。于是阿文一翻身,再入梦乡。
姨姥姥:“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您是旧中国大资产阶级的娇女。想出国可以出国,您为什么要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呢?是什么信念呢?沙漠戈壁真能把你变成木乃伊呢!我想,不是我一个人不懂。您周围的人有几个能懂呢?问题是您坚持了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坚持了一辈子。没人给您一官半职。没有人给您树碑立传。您为什么呢?姨姥姥又笑了。我坚持我自己。我坚持的是历史。是青春,是生命。证明中国有这么一段历史。这段历史是真实、有生命可考的。你这个问题问得就很有意思。有你这么一个好奇的孩子相问,我的坚持就没有白白存在一回。你是个孩子,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愿意把事情告诉你。人不是一般的动物,人有理想,动物没有,机器人也没有。”
“什么是理想?”
“想做一件事情。想做好一件事情。坚持做一件事情,坚持到底。一件一件的坚持。”
“建国初期,边疆那么艰苦,那么落后,难道您就是为吃苦吗?去吃苦就是您的理想?您默默无闻地在哪工作一辈子,没有成名成家,您的理想是不是破灭了?”
“我的理想圆圆满满地实现了。理想不是成名成家,是实实在在地做完你想做的事情,任何艰难困苦都不改初衷。老年的时候回首往事,啊,每一天都没有虚度。我活得有意义,意义就是理想。”
“我以为理想必须是轰轰烈烈的事业呢。”
“沙漠上的狂风是轰轰烈烈的。小石头子,沙粒都在其中。他们是轰轰烈烈的一部分。一个人不可能独自轰轰烈烈,他只能投身其中,参与其中。一万是由一组成的。人的一生是由每一天每一分钟组成的。成就只有在过程完结的时候才能看到。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国家的变化,是由普通人的生活劳动完成的。我用自己的一生见证了这个变化。在边疆发展史上,有我的生活写就的一笔。没有耀眼的色彩,我用平凡的坚持完成了这一笔。也许若干年后,若干代以后,有一个年轻人质疑这段历史。他可以查历史纪录!在边疆的户籍册里查到有我这么一个人。一个,在解放初期,大上海资产阶级的娇小女背着被爱人抛弃的痛苦,九死一生的来到边疆而且坚持到退休。当然我很平凡,没有资格当作时代的先进人物在人前炫耀。但是,我真实。是真实的历史。”
“您真是个谜。不用若干年后,现在您对我就是个迷。解放以后国家搞了许许多多政治运动。整治有钱人、整治有学问、敢说话的人,整治所谓有历史问题的人。其中至少有两项能粘上您。您不恐惧害怕吗?那可是比戈壁风沙还可怕。”
“小家伙,你猜得对。到边疆去有躲避政治运动的侥幸心理。支援边疆可以减轻出身资产阶级的罪过。另外边疆的人民比较朴实,对政治运动不太热心。政治运动的激烈程度比大城市缓和的多。”
“您当初为什么不出国?出国不是不爱国呀?”
“为什么不?年轻吧?可能是年轻。青春的力量。青春的智慧是不大考虑个人难处的。一股冲劲!当然,中国人走到那也是中国人。国家处于危难的时候,在哪的中国人心里都不好受。总之,我不后悔青春的选择!”
姨姥姥穿着破成一条一条的衣服,只在腰里胸前缠得紧紧地。其它一条一条的迎风飞舞起来,像旗帜也像蝴蝶的翅膀。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尺来长的木把,前段由一铁质的弯刀。像镰刀也像锤子。她挥舞着,在向阿文招手:一阵猛烈的风吹过来,东西脱了手,朝着阿文飞过来。阿文下意识的抱起头躲避,来不及了,嘭的一声,那东西落地了,并没有打到他。啊,是一本书。姨姥姥向他投过来一本书。四四方方,像砖头那么厚!他把它捧在手里。想打开看看是一本什么书?却打不开,书没有书页。反过来掉过去地找,只在书的表面有一句话,五个字:“人要有理想。”这算什么书呢?阿文醒了。原来又是梦。
飞机悬在空中。天还没亮。从窗户往外看,周围是满天星斗。银河多么壮观!啊,只有在大漠的上空才能看到这么壮丽的星空。银河、宇宙、星星。我多么渺小呀?星星!你看!多小的星星也可以发光。我却一点光亮也发不出来。可是我却与它们同在。如果,我有理想大概我就能发光了。姨姥姥那颗小星,一定是有光芒的。对,我要有理想。我要把眼前的这件事做好。我要把这两个比我小的孩子送到那里去。人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把每件事做好,就是理想。送小男孩去认母亲,他的愿望是找回亲生的母亲,侍奉祖父母和他的傻爸爸。在我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在他来讲是一件比这银河系还大的事。大与小相对性是这么大!
从飞机上往下看,黑暗中也是一片星星点点的亮点。仔细辨认,那是灯光。虽然错落,也有一定的规律。排成长长的条索状,条索中间是一片挺宽的黑色地带,有点弯曲。偶尔有一点光亮闪过。这是哪里?这么多灯光像城市?阿文不由得紧张起来。是不是自己睡过了头?一上飞机就睡着了?根本没启动起飞程序?阿文的头上,手上都出了汗。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我这么笨,这么渺小?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都搞砸了?看看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难道我睡了两个多小时?难道飞机原地没动?看看飞行里程表,两千多公里过去了。难道是方向搞错了。飞到哪去了?她无奈地推醒圆圆:
“快醒醒,帮我看看,飞到哪了?”圆圆醒了,勉强得睁开眼睛。
“妈妈!”
“别做梦了,听你的,你还在你妈的被窝里呢!”
阿文气!阿文的抱怨让圆圆彻底醒了。从窗口探出头去,往下看,
“长安街!北京的长安街!”
“胡说!飞机明明飞了两千多公里呢!”
“是外滩!上海外滩!两条灯光夹着黄浦江!去年妈妈带我飞过上海!”
“再胡说!我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
“别生这么大的气,让我再看看。我也不知道是哪。”
“咱们应该往西飞,上海在东边!我的定位没错!”
“我是说像,我没说是。如果说其他地方,可惜,除了这俩地方,别处我也没去过。反正是个大城市。是个发达的大城市。灯光夹着大河?哪还有这样的城市呢?哈尔滨!听妈妈说,哈尔滨有一条大河?”
“还胡说!那是北边!我们的目的地在西北边!”
“我不知道东西南北。”
“我们要去西北!会不会偏了?偏到北边去了?”
这个提醒有道理。经纬度差一度,几百公里出去了!纬度输错了?经度输错了?阿文仔细查对,没错。一分一毫也没错。咳,阿文一怕脑门,恍然大悟。时差,时差闹得!这里与我们那里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我觉得该起床了,是身体里习惯的感觉。可是这里,还不到该起床的时间。所以,天还这么黑。问题找到了!
这倒挺不错,还可以睡至少两个多小时。睡吧,天亮了再说,飞机一点错没有。天亮了看清楚了再说。这飞机多棒!无声无息,想飞哪一眨眼的事!真要是飞错了,飞回去就是了。明天再来。没什么了不起。
“唉,真舒服。在家,早晨总得听妈妈唠叨,现在多好!阿文哥哥,全听你的了。你看着办,一百个信任你,飞到哪也别问我。”
小男孩实在太小了。阿文圆圆的吵嚷,丝毫没影响他。他睡得比圆圆还踏实。可怜的小弟弟!唉!幸亏我带他们来了。依着圆圆,他们不打算让我陪着。他们想自己来。她,连听说带亲自去过的地方,加起来一共俩。顿时责任感油然而生。带着他俩安全到达,亲眼见到姨姥姥,就是我当下的理想。
现在,我在哪儿?机器,智能机器也有不可靠的时候。阿文拿起气候监测仪,伸出窗外,测一下温度、湿度、风力、风向。结果显示与出发地明显不同。检出一周内目的地的气象资料,与刚测的数字吻合。属于干燥的大西北气候。证明飞行没错。根据地表特征区别地理位置不可靠。不足为据。他想起了一句调侃的话,意思是讽刺各地建设雷同:说半夜,用飞机把你空投到某地,你绝说不上来你在哪?是郊区还是城市?地标的差异越来越小。不过这是西北边疆,不至于雷同到长安街、黄浦江吧?要是真的不幸言中,我看倒不是坏事,雷同说明发展水平相近了。如果边疆跟内地雷同了,说明发展的可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呢?一切等天亮了再说吧,眼见为实。
阿文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核查,想尽办法证明,这就是他们要来的地方。各方面的数据表明没错。现在要不要降落呢?不能降。在天上这么争吵暴露不了。如果落到地面上,圆圆的小快嘴儿,用不了半分钟就地把此行目的暴露无遗。引来热心人报警,太热闹了。稍等一会儿,天大亮了,确定目标之后再降落。我设定的降落地点,距离姨姥姥住的地方很近。差不出一二百米。悄悄地降落,然后把飞机隐蔽好。落地以后,再给她打电话。或者大喊一声,没准儿她都能听见。闪电般地出现在她眼前,给她一个完整的惊喜。她老人家不会报警。
在闪电当中我的任务完成了一半。第二天夜间,我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夜起飞,飞回去。想个什么办法不让自己再次睡着呢?把头伸出窗外。窗外的空气比家那边干燥也凉得多,凉很多。头伸出一会儿,冻得头皮有点儿发疼。这回彻底睡不着了。现在是清晨,不是午夜,还这么凉,这样的温度在外面还真受不了,非得把他们冻得感冒肺炎不可。那可麻烦大了。干脆让他们多睡会儿吧,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再说。头伸出窗外受不了,把手伸出去,冻一冻手也能保持头脑清醒。现在应该是家乡几点?折腾了一会儿,睡意彻底没有了。他的生物钟管事,支持他进入白天的工作状态。
黑暗在褪去,浓浓的黑夜,褪起来却很快,眼睛跟不上它后退的速度。天边出现了鱼肚白色,眼见着涂上了淡粉色,粉色越来越重,霎时间朝霞染上了半个天空,蓦得一眨眼之后,一个火红的太阳露在天边,然后它就不停地变化,越来越大,越来越圆,越来越红,越来越耀眼,耀眼到人不能对着它直视。寒凉的空气变温暖了。星星太阳都是这么神奇,这么了不起,这么从容不迫,这么夺人心魄。一股太阳的温暖气息透到飞机里来。阳气搅动了两个小家伙,他们蠕动着身子,也要自然地醒了。
天亮了,街道明晰了。原来黑色地带显出了灰的本色,那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夜间它像一条河流。路灯灭了。灯杆很高,灯杆形状却是与长安街的有点像。但这不是北京也不是上海,更不是哈尔滨。这就是他们要来的地方。智能飞机没错,阿文控制的也没错。他们都够科学够精准。阿文启动降落程序。飞机隐去。他们平稳的站到地面之上。
“不要乱动,这里距离姨姥姥住的地方不足二百米。”
“妈妈——妈妈!”圆圆高叫着朝那个女人跑去!阿文吓坏了。难道我们真的没飞出家乡!
“阿文!文儿——,文儿——!”
姨姥姥蹒跚着跑过来拥抱阿文。
阿文却很冷静,他先伸出手紧紧拉住小男孩的手。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能冷落了这个小弟弟。这是他此行的责任。
两名警察精神抖擞,满脸微笑:
“太神奇了!让我们坐你们的飞机一起回去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