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两岸还未抹净的血迹,与傍晚的残阳交相辉映,如同火焰一般,照耀着通州。
第二次小盐商大会,便在白天的刑场旁边举行。
两千颗翻滚的头颅和喷射的鲜血,既让白日观刑的小盐商们呕吐了整日,同时,也让小盐商们懂得在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任你富甲天下,任你黑白通吃,全都如同草芥一般!
整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的小盐商们各个脸色惨白,漫不经心的听着小太监朗读新盐纲法。
白天的砍头盛宴,让小盐商们被恐惧支配,对于盐税的额度,别说上次定下的每纲五十万两,就是每纲一百万两,也会毫不犹豫答应,就算是砍头,小盐商们也会引颈受戮,只要能留下点香火!
“首年每纲盐税定额为……”小太监说到关键处,停顿了一下,现场的小盐商全都屏住呼吸,准备倾听命运的裁决。
“四十五万两!”
“什么?四十五万两?小公公,确定不是一百四十五万两?”盐商们听到意外的数字,纷纷发问。
小太监微怒道:“咋?是不是咱家的京话不够标准?是每纲四十五万两。”
小盐商们确认了数字,仿佛从黑暗的深渊被人救起。
当然,盐税看似减少,实则略微增加。
这增加的部分来自取盐成本。
按照之前的开中法,盐商获得盐引后直接到制盐户所取盐,时间久了,盐商们行贿买通、关系亲疏、同乡照顾、官商勾结等手段层出不穷,使得食盐分配不均。
再加上大明后期盐引滥发,士绅豪族渐渐开始垄断盐业,导致小盐商们手中拿着盐引取不到盐。
于是盐商们开始两极分化,大盐商们财富日益增长,富可敌国,小盐商们日渐衰落,勉强糊口。
之后的盐纲法,更是断绝了小盐商的出路,一旦无法获得盐纲,好点的小盐商们能给大盐商打工,差点的只能转行讨生活,最终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新盐纲法,其实换汤不换药,依旧是按盐纲分区,固定的人员在固定的地点贩盐。只不过将十几个大盐商手中的“大蛋糕”,分割成了十个太监带领下的一百多块“小蛋糕”,分配给了穷途末路的小盐商。
这样分割,既避免了大盐商垄断经营,尾大不掉;还能更加有效的控制盐商,即使适当放放盐商的血,相信也没人敢反抗。
新盐纲法的另一个特色,是加入了新元素——盐务太监。
比如两淮有十个盐务太监,他们的首要职责,是到盐场收盐。
这横叉一脚的做法,竟然获得了小盐商的一致认同。
虽说太监贪婪无耻、嚣张跋扈、无利不起早,某些时候却是盐商最需要的“品质”。
按照新盐法,太监负责直接从盐户领盐,转手在交给盐商,盐商们不再直接与盐户对接,理论上可以坐在家里等盐。如果盐商取不到盐,就可以投诉自己盐纲的盐务太监。
各地的盐户所如果像过去一样百般刁难、吃拿卡要,就准备迎接太监们的愤怒吧……
当然,盐的收购价略微上涨,每斤从一文涨到五至十文钱,涨价的这点钱和大明朝动辄二、三百文的盐价,根本不值得一提。另外,这部分涨价得来的银子,全都进了内帑……
盐务太监的另一个重要职责,是组织盐兵打击私盐。
盐本无公私之分,但自从汉武帝实施盐铁官营之后,才有了从官府角度所谓的私盐。
大明中后期,私盐愈演愈烈,朝廷虽然设置的了各地盐运使司及各场盐课官吏,但是各级官员同地方豪强勾结,“不遵成宪,肆志贪渎”,更甚者私藏武装,对抗官府,就连许多卫所官兵都不是私盐武装的对手。
在朱由楫的说服及巨额盐税的诱惑下,万历皇帝同意下放太监领盐兵。
这盐兵除了不能使用铁质铠甲、火枪火炮,其他制式武器均可装备,初步定额每纲八百人。
可以想象,盐税(矿税)太监领率着数百武装到牙齿的兵丁横冲直撞,收税缉私,外加某皇孙拍着胸脯保证出事兜底,各地原本嚣张的豪商氏族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而且一旦事情闹大,没有人身权利的太监,就如同皇孙遇刺案中全军覆没的三十二低等轿夫一样,被当作弃子。
……
随着小太监朗读着新盐法,一只脚已经踏进金山银海里面的盐商们渐渐恢复了气色,变得活跃起来。其中有个盐商问道:
“殿下,如果盐务太监欺压盐商,不予发盐,我等小小商贾,去何处说理告发?”
听到盐商这样问,早有准备的朱由楫放出大杀器——写奏章,直达天听!
“啥?能像官老爷一样写奏章?还是直接给皇帝?”盐商们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震晕了头,开始在下面窃窃私语。
朱由楫又道:
“传递奏章须专人专送,耗费颇多。汝等要知道,宫内也没有余人,所以传递奏章要收取一定的银两……”
盐商们一听又要银子,侧耳倾听朱由楫开出的价码。
朱由楫道:“每份奏章一千两银子,诸位觉得如何?”
“什么?一千两银子?”盐商们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巴喊道。
朱由楫急忙挥挥手说道“诸位若是觉得不妥,那就……”
“殿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贵为皇孙可不要反悔!我们同意这价钱!”
“真的?”朱由楫小声问道。
“绝对是真的,我等明日先交上定钱!奏章以后在写!”盐商接着大喊道。
朱由楫擦了擦额头的汗,暗道:“一千两银子一份奏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同意了?盐商还真是土豪!当前的物价下,一千两能买一百五十匹良马,或者两千石大米,如果用来养兵,足够一百多丘八每年的军饷。”
朱由楫提出让盐商写“奏章”,自认为绝对是一本万利是事情,甚至事先都没和便宜爷爷打招呼。
朱由楫原本的打算是,一旦商人交完钱,随便找几个太监递上去,万历皇帝管不管就不清楚了。
朱由楫显然低估了万历皇帝对金钱的渴望,当听说盐商送个奏章就能白得一千两银子的时候,万历皇帝龙颜大悦,批阅盐商的“奏章”也格外上心,后来甚至派出几十个闲散太监,天天跟在盐商后面要奏章,搞的盐商们哭笑不得。
这也不能怨皇帝贪财,大明作为十七世纪最富的国家,有着世界闻名的瓷器、丝绸,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和耕地,可是每年入户部太仓的银子却只有不到四百万两!
这太仓银还包括之前每年一百多万两的盐税,这些钱基本也就在太仓走个过场,之后转瞬不见,接着就剩下天天哭穷的户部等着皇帝发内帑救济了……
如果批阅奏章就能赚银子,万历宁愿天天批到深夜。
……
盐商大会结束后,各盐商纷纷冲向自己的“纲地”,准备大干一场;太监们也回京师领命旗,准备招兵买马,好好调教豪强士绅及私盐贩子。
至于新盐政基本没提到文官士大夫,甚至严重损害了部分官僚的利益,皇孙遇刺案中全国各地下狱、停职、转任、考评为下下下等的两百多巡盐御史、盐运使等官员强烈表示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