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到家乡,王国光的心情才真正放松起来,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家,一切都感觉亲切自然,这是他过去很少感受到的。故乡好,故乡亲,故乡爽人心。傍晚,他坐在院门口乘凉,看见邻居李主任从外面回来,便热情与她打一声招呼,俩人就在门口唠起话来。王国光问李主任最近忙不忙,李主任说忙得都快用脑袋走路了。聊过几句话后,李主任忽然问他:“你妹妹国平最近是不是没事儿干?”
他说:“是,已经失业半年了。”
李主任笑道:“我们办事处正招聘社区工作人员,你让她来试一试。”
王国光心里一喜,赶忙向李主任问明招聘条件,随后拨通妹妹的手机,让李主任和她通电话。电话里国平也高兴,向李主任询问了招聘情况。
李主任通完话,把手机还给王国光,听见院子里丈夫喊她吃饭,就向王国光道一声“回见”,笑呵呵回家去了。李主任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家里只有她和丈夫老麻。老麻在石油公司上班,今年因病在家休养,平时不怎么出门,与邻居交往甚少。王国光望着李主任推门进入院子,悠然自得地坐在外面,为妹妹遇到这样一个就业机会而高兴。
天逐渐黑下来,街坊里的户家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光,一窗隔一窗,光色柔和温馨,亲切迷人。巷子里挡风,蚊子趁黑行动,嗡嗡在人耳边盘旋,支棱起吸血管寻找降落点,王国光张开两扇手掌,“啪,啪”地拍打着蚊子。一只怀孕的母蚊子躲闪着打击,不乏时机地找到一个缝隙,俯冲下去,在他脖颈上狠狠叮咬一口,吸食香甜的鲜血。他顿觉奇痒,急忙用手拍打,蚊子却在他的手缝间迅速逃走了。他抓挠几下脖颈,情知斗不过蚊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提起凳子,回屋看电视去了。
将近十点的时候,他正准备睡觉,国平却拎着一兜子水果推门进来,王国光知道国平的来意,马上把她领到李主任家。国平把水果放在客厅的圆桌上,向李主任请教社区的事情,李主任详细介绍一遍社区招聘的情况,答应过两天把她引见到街道办事处,在招聘时给她一定的照顾。兄妹俩谢过李主任,告辞出来。王国光要送妹妹回家,妹妹说路上人多安全,不烦劳他。王国光便把妹妹送到路口,看着她骑车子远去。
回到家里,他睡意全无,就从书柜里找出一本《水浒传》,半躺在床上看书。读到半夜,倦意上头,便往下躺平身子,枕着被卷,和衣睡去。
翌日,王国光一觉醒来,阳光已经明晃晃地从窗玻璃照进来,洒在水磨石地面上,金灿灿闪光,赏心悦目。窗台上的那盆绣球,粗枝绿叶,开出三朵红花,引得蜜蜂在窗玻璃上嗡嗡飞动。王国光神清气爽,下床穿鞋,打开电视机,一边洗漱,一边观看新闻。忽然,一个电视画面引起他的注意,现场记者报道:昨日,鄂尔多斯地区普降暴雨,遭受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城区许多街道和民房被淹,居民被困,目前,已造成十一人死亡,二十多人失踪……王国光盯着洪灾的录像,脑子里计算着时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昨天下午他经遇的那场暴雨,正是引发洪水的时段,多亏班车及时冲出了暴雨区域,躲过洪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中午吃完饭,王国光锁住院门,骑车去看望父母,行至半途,远远看见外甥庆生和一位女同学走进一家网吧,不禁有些奇怪,马上拧转车把,拐到网吧店前。他立住自行车,疾步跟踪进去。“喂,你找谁?”刚入玻璃大门,他被柜台里的管理员喊住。
“找我外甥。”他停步答。
管理员打量他一眼,“你外甥叫什么名字?”
“于庆生,刚进去的,俩个人。”
管理员查了查登记簿,往里摆一下头,说:“进去吧。”
他撩开门帘进入电脑区,先在底楼寻觅,没有找到庆生,又转上二楼,一眼便瞧见庆生坐在一台电脑前,王国光顺着一排电脑走过去,拍了拍庆生的肩膀,庆生正兴冲冲地盯着屏幕,等待电脑程序完成,回过头来看,发现舅舅,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慌张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了?”
王国光板起面孔说:“你不好好上学,跑到网吧玩游戏来啦!”
庆生急忙解释道:“舅舅,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不上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来电脑上查点儿作文资料。”
王国光半信半疑地问:“电脑还有这个功能?”
庆生回答道:“舅舅,你就外行了,电脑的功能可多啦,查资料,发邮件,学外语,用QQ和人视频聊天,无所不能。舅舅,现在人不会用电脑就等于是个文盲,你也该学学了。”
王国光嘴里“嗯、嗯”应着,眼睛却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看看庆生耍什么花招。庆生猜出舅舅的意图,回身坐在椅子上,伸手在键盘上敲打几次,屏幕上马上闪现出一行文字:如果人类变成猴子,如何在世界中生存。
王国光松开紧绷的脸皮,笑道:“你们老师真是个怪人,怎么出了这样一道作文题?”
庆生说:“因为题目怪,所以我才来网上查一查。”说完,他用鼠标点一下“搜索”,屏幕上便显出一大段文字,他注视着屏幕,装模作样地浏览内容。王国光怕影响他的注意力,避在他背后,等待他从电脑上退出。
庆生看完资料,见舅舅还在后面站着,不免心情烦躁,催促他道:“舅舅,你别等我了,我在网上还要查点儿别的东西。”
王国光嘿嘿一笑,说:“庆生,我今天下午没事儿,也想跟你学一学电脑,你查完东西,抽空儿教教我。”
庆生本来约好女同学打游戏,见舅舅盯住自己不放,眼神立马黯淡下来,心里怪怨舅舅给他添乱,嘴上却无奈应承道:“好吧。”
王国光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小九九,挑明了话头,问:“你那个同学呢,怎么不见她露面?”
庆生红着脸说:“去洗手间了,可能见你站在这里,不好意思过来,去别处玩了。”说完,手指按动键盘,眼睛扫视屏幕上的字迹。几分钟后,庆生查完资料,腾出手来教舅舅操作电脑,教他怎样开机,怎样打开网页,怎样浏览新闻,怎样用拼音打字,等王国光掌握了这些方法,他便找个借口溜走,到楼下寻找那个女同学去了。
王国光坐在电脑前,练习了一阵打字,猛然想起鄂尔多斯遭灾的新闻,马上打开网页,搜出有关新闻的网评来看。此条新闻已经招来多条评论,许多网民呼吁政府积极抗洪救灾,提议老百姓捐款捐物,帮助灾民度过难关。也有个别网民发表评论,尖锐地指出:此次水灾,是鄂尔多斯人暴富之后,市民道德沦丧,做事张狂所致,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和报复,鄂尔多斯市民应该引以为戒,加强公民的道德建设,提高公民的文化素质。
这条评论,立刻引来无数鄂尔多斯网民的谴责,咒骂。一些网民启动人肉搜索,搜出评论者是四原的一名市民,叫任明生,此人是保险公司一名高级业务主管,家住湖山小区18号。于是,那些心态极端的网民开始声讨,通过发帖子或打电话对他进行质问和谩骂,甚至有人威胁他,准备使用暴力教训他,发难之声不绝于耳。
王国光看到这些信息,十分惊讶,暗想:通过这些现象,可以看出鄂尔多斯人富裕之后,一些市民欲望膨胀,狂妄嚣张,行为异常,身上显露出暴发户的影子,买车买房,穿衣吃饭,甚至为人处世都显示一股攀比的张狂。连一篇评论都使他们如此愤慨,可见他们已经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
他倒佩服那个叫任明生的人,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对社会提出警示,敢于承受网民的谩骂攻击,承担公民的劝诫责任,生而为人,应该有所担当。
看到天黑,他才关掉电脑,到柜台补交了十元网费,晕头转向从网吧里出来。来到门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这才想起,进网吧时心急,忘记锁住自行车。看来车子被贼偷跑了,不禁懊悔气恼。他无心去见父母,悻悻返向自家去。
回到家里,他仍然思谋丢车的事情,觉着有些蹊跷,暗想:“世间的事情真是奇怪,恨啥招啥,在伊旗汽车站恨贼,回到家就遭贼偷了,看来以后得放平心态,对什么事情都要看得惯。”
次日,王国光坐公交车去父母家。见到双亲,便把新单位的情况向他们汇报一遍,父亲听后,让他好好工作,注意人身安全;母亲则怯生生劝他,在新单位要多与女同事接触,看准有合适的女人,找一个对象。王国光心里发笑,全是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找谁去?
吃过晚饭,他骑上父亲的自行车往回返,经过自家的巷子口,发现七八个邻居围聚在一起,正在议论什么事情,不免好奇,凑过去打听,才知道街坊里的郭大把他兄弟郭二杀了,霎时惊住了,世界上还有这种残忍的事情:对亲兄弟下毒手!
他马上担心起郭老汉来,害怕他经受不住如此打击,年近八十岁,却遇亲子残杀,痛失俩子,人之大不幸,莫过于此。
第二天上午,一辆警车开进胡同,在郭二家的巷口停下来,车门打开,郭大戴着镣铐被押解下来。郭大比以前更瘦了,腰背微驼,走路踉跄,看人没精没神,整个人脱了相。警察把郭大带进巷子里,封锁住两头的巷口,居民们围在外面,猜测里面的动静。及到中午做饭时,警戒绳还没有撤,人们都撤回家里做饭。吃完饭出来,见警察还在,便猜测郭大的案子一定很重。下午街坊里传出消息来,说郭大把郭二一家子杀了,这条爆炸新闻震惊了整个街坊。
晚上王国光去向李主任打听,李主任沉着脸摇摇头,一唉三叹地说:“天杀的郭大把郭二的老婆和儿子杀了。”
王国光紧张地问:“他怎么连自己的弟媳妇和侄子也不放过?”
李主任骂道:“唉,良心丧尽了!可怜那无罪的孩子,硬是被郭大砍死了,他的心有多狠毒呀!”
王国光心里一颤,立即想起那个梳小辫的男孩,为他的惨死揪心。
此时,李主任情绪激动,藏不住心事,又快人快语地曝出一个秘密:“郭二是被郭大和郭二媳妇勒死的。”
王国光大吃一惊,满头雾水,皱起眉头想捋清这复杂的关系。李主任当即揭开谜底说:“郭大勾搭上了郭二的媳妇,俩人鬼混了一阵子,被郭二发现了,郭二媳妇被郭二痛打了一顿,郭二媳妇一狠心,在郭二的喝水杯里放了安眠药,趁郭二昏睡,伙同郭大把郭二勒死了。”
王国光奇怪,不解地问:“那后来,郭大怎么又把郭二的媳妇和自己的侄子杀死了?”
李主任说:“俩人勒死郭二后,他们把郭二的尸体埋在菜窖里,后来郭大怕事情败露,一天晚上又把郭二媳妇连同孩子一块杀了。”
王国光感到后脊背一阵发紧发冷,胃里的食物蠢蠢往上翻。“案子是怎么发现的?”他急切问道。
“前些日子,郭老汉去居委会领补贴款,顺便去郭二家看一看,当时家门锁着,他有郭二家的钥匙,打开门进去,发现屋里发臭,找来找去,在大木柜里发现了儿媳妇和孙子的尸体。”
“前些日子也没听说这些事。”王国光说。
“郭老汉是什么人?见过大世面。他悄悄去派出所报了案,公安局为了破案,也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尸体弄出去的。”
“那怎么发现是郭大作的案?
“听说在郭二家里发现了郭二媳妇写的日记,她可能预感到自己的后路不远了,就把杀郭二的事记录下来了。”
“郭大是怎么抓住的?”
“在郭老汉家里。郭大杀人以后,在外面躲了两个月,刚回来看一看情况,就被警察逮了个正着。前几天在菜窖里挖出了郭二的尸体,今天又从北面那个厕所里捞出了他作案的菜刀和当时穿的衣服。”
“这么大的事,郭大爷能承受住?”王国光为郭老汉担心。
“不知道,好多天已经见不到他了,上个月的补贴款他就没来领。”
王国光从李主任家出来,去了一趟北边的厕所,见到厕所外面留有一大堆污迹,厕所里面被刨的乱七八糟,便坑的踏板损坏了好几块。
过后好几天,王国光的心情都不能平静,他一直思谋郭家的这桩杀亲惨案,究查它的根源。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播放这个家族的生活场景,尤其想到郭老汉和那个梳辫子的小孙子时,心里就发酸难受,为他们惋惜。他实在不明白,郭老汉一生经见过多少大场面,有过那样的高见,怎么会养出俩个残忍不孝的儿子?他的学识和智慧难道对家庭教育不起一点作用?
可见,人的命运是无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水下却汹涌着巨大的漩涡。
上班前,王国光骑车去一趟郭老汉家,防盗门紧闭,一直敲不开。他给婷婷打电话,婷婷说她在单位上班,爷爷已经回山西老家去了。王国光怕刺激婷婷,不敢过问她的家事,只得挂掉电话,深为他们担忧。
五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王国光按照那趟出行路线,倒两次班车,又步行十里路,风尘仆仆回到了站区。车站又有了新变化,多了几张新面孔,一个师傅,几个学员,增添了不少人气。他心中的热情又被激发起来。王国光的宿舍安排了一个姓周的学员。小周家在山西朔州,机电学校毕业,上星期应聘到这里当学徒。
随着时间的推进,东铁公司管理弊端逐渐显露出来。计划不断地更改,没有作业制度,现有的人员除了打扫卫生,没有其它事情可干,铁路开通还没有具体日期。几次说要开通,临近日期,又往后推延。搞得员工们忐忑不安,推断公司将来前途不妙。但推断归推断,还没有切实的依据,许多人还是乐观地否定判断,耐心等待运营开始,等待无聊的现状出现转变。
一天,袁主任派小周通知王国光,上机车检查机车信号。王国光马上提上工具,带领小周登上机车驾驶室,进入后面的机器设备间,检测内部的信号系统。火车司机老薛和徒弟付永强觉着好奇,站在后面,一边看他干活,一边谈论机车驾驶执照考试的事情。原来付永强为考一个司机资格证书,向主考官送了五千块钱好处费,不送,主考官明言,他就过不了关,拿不上证书。
王国光听到师徒俩议论,心里一阵感叹:现时的社会,已经到了惟利是图,明目张胆索取的的地步,不送钱就不给办事,办什么事都要明码标价,正应一句顺口溜:“送来钱,你就行,不行也行,不送钱,你不行,行也不行。”他为这样的社会感到悲哀。
第一个月终于开资了,王国光开了一千元,来站区前,他在人力资源部询问过工资,说每个月能挣两千五百元,怎么凭空少开一千五百元?他下楼去问田景明,田景明说自己也开了一千元。俩人觉着不对劲,打电话给人力资源部询问,得到的答复是:上班后先有两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间每月一千元,试用期通过后,还有三个月的考察期,考察期间每月两千元,考察期通过后,才算正式员工,工资按规定来支付。
俩人搞清楚后,都觉着被愚弄了。田景明抱怨道:“看来这里的工资不好挣,这五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工资少不说,还搞出什么试用期、考察期,还不如原单位好,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王国光也后悔自己做事冲动,终止了原单位的合同,切断了自己的后路。现在一旦在试用期、考察期内出现问题,就可能被东铁公司解雇,那可就丢了工作。可后悔也没有用,只能硬住头皮往下干,干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王国光对自己的前程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