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知不觉到了端午节。一过节，站区的零散活就更多，什么淘水窖，清扫楼道，修理浴池蓬头等等，什么都拉不下他。端午节这天上午，他正在楼外更换娱乐室的电视馈线，突然看见汽车司机小槐牵着一头小毛驴从站场上走来。小槐个子小，和驴一般儿高，胖墩墩的，背着手，晃着大脑袋，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左右来回扫描，与小驴走在一起，简直像是一对儿毛驴。干活的人们都看着这个场景笑。等他走到近前，王国光问：“谁家的驴，你牵着？”
小槐得意地说：“咱们的？”
“你瞎说，咱们养驴干啥？”
“谁让你养驴？让你吃驴。咱们食堂的晚饭就是它！”说完，他向楼上望一望，大喊道：“李武，李武，给爷找一把锤子来。”李武从二楼打开一扇窗户，探出头来，应了一声。
王国光惊一下，看那大眼睛的小驴，心里有些不忍。那小驴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听话地跟在后面，胆怯地等待人们发落。
“你要锤子干吗？”
小槐得意地说：“杀驴，用锤子一敲驴脑袋，驴就死了，这是杀驴的绝招。”
王国光问：“母驴知不知道？”
“母驴年前就让杀了，也是咱们买的。”
王国光心里又是一颤，叹息这驴母子的命运。看着驴，他联想到了人，脑子里闪现出一对母子被宰杀的场景，干活的手不由自主地软起来。他放下钳子，把手甩了甩，小槐看见，笑着问：“干累了？”
王国光“嗯”了一句，转话问：“怎么想起吃驴肉？”
小槐瞪着眼睛说：“你忘了？今天过节。”
王国光当然知道今天是端午节，只不过他另有想法，不想让小驴受到屠杀。他用手摸一下驴背，小驴微微抖动一下，他赶紧把手挪开，有些不安地说：“那，这头小驴也太小了吧，还没长成，多可惜。”
小槐操着行家的腔调，说：“老王，这你就不懂了，吃驴肉是越嫩越好，老驴肉和老母猪肉一样嚼不动。”
“这么小的驴，主家也舍得卖？”王国光仍觉着不甘心。
“现在只要给钱，什么买不到？你给我几万块，人肉也能买得到。”小槐戏弄似地拍了拍王国光的屁股，笑呵呵说道。
王国光不再说什么，只是可怜这头小驴，它成了过节的牺牲品。人真是残忍的魔鬼，为了满足口味，不惜杀害鲜活活的生命，甚至连一头刚活两年的幼驴都不放过。这时，李武举着一把手锤从楼里小跑出来，把锤交给小槐，乐颠颠地跟着小槐去看热闹。小槐牵着小驴拐过楼角，来到一片长草的空地上站下，大家随即围成一圈，要亲眼目睹怎样用锤打死小驴。只有王国光一个人躲避着，一边干活，一边为那小驴的命运感叹。
不一会儿，李武提着手锤回来，见着王国光，兴冲冲地说：“操他妈小槐，杀驴真利索，锤子使劲往驴脑袋上一敲，驴就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死了。”
王国光气呼呼地说：“他长得就像屠夫。”
傍晚，王国光吃饭时，总是想起那头大眼睛的小驴，好像它是一个曾经相识的朋友，看着那咝咝冒气的肉块，他没有一点儿胃口，总觉着杀了那头小驴，就像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旁桌的李武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吃到半道儿，忽然想起来什么，走进厨房问牛师傅：“有没有蒜？”牛师傅抬一下眼皮说：“有。”李武去储藏间找了找，空手回来问：“蒜在哪里？”牛师傅冷脸回道：“在菜市场。”李武一听，心里这个气呀，差点儿把胃里的驴肉喷到老牛脸上。但他又没法儿发作，只能嘟嘟囔囔回来，牛师傅瞅着他的后背冷笑。小槐见李武满脸不高兴，问他：“谁惹着你啦？”李武撇开嘴说：“爷刚去要头蒜，他妈的那个老牛让爷去菜市场找。”小槐一听，呵呵大笑：“真够近的，没让你去农村的蒜地里找？”李武臊得满脸通红。
王国光在旁边听见他们对话，朝厨房方向瞭一瞭，看见牛师傅正站在窗口剥蒜，不由歪起嘴角，“嘿嘿”笑了起来。他夹几筷子素菜，扒拉完一碗米饭，到洗碗池洗净碗筷，就上楼去了。走到二楼转弯平台，正碰见下楼吃饭的吴队长，吴队长笑眯眯地问他：“吃完了？”
王国光答：“吃完了。”
“驴肉味道怎么样？”
王国光不知怎么回答，吱唔一句：“嗯。”
吴队长稍微一愣，眨了眨眼皮，走下两阶台级停住，回头问道：“老王，该休息了吧？”
王国光转身答：“早该啦，就是工队不安排。”
吴队长想了想，说：“我把这事儿忘了，你明天就休吧。”
王国光回到家，总觉着有点不适应。从野外生活惯了，回到城市，简直像到了毒气场，空气污浊，人车嘈杂，不像在老虎口，呼吸总是那么通畅。
第二天妹妹国平就找上门来，向他借三万元钱。王国光问她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她说庆生今年要当兵，花钱走走门路。庆生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当兵是为国家尽义务，还花钱？”王国光瞪大眼睛问。
“哥，你真是老土。”国平笑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办什么事不得花钱？”
“服兵役是为国家做贡献，还得花钱？”王国光不解世事地问，“那当兵有什么用？花钱买罪受？”
“当兵二年复员回来，国家给安排工作。”国平解释道。
王国光摁一下脑门子，笑了。他明白了，花钱当兵是为了将来找一份工作。现在正式工作难找，靠当兵安排工作倒是一条出路。“那得花多少钱？”他问。
“十万。”
王国光吓一跳。“十万？这么多！这是吃人啊。”
国平捅他一下，叹一口长气，无奈地说：“十万能痛痛快快走人就不错了，有的人花十二万还走不了，得找对办事的人。”
“会不会被骗了？”他警觉地问。
“听说也有被骗的，去年有一个花了十几万没走成，钱到现在还要不回来。不过咱们托的人还行。”国平尽量给他宽心。
“你得小心一些，谁给你办的？”
“振华找他们同学办的，他们同学的一个战友在市武装部当领导，手里有指标。”国平答道。振华是国平的丈夫，王国光的妹夫。
“有把握吗？”
“振华说有把握，人家已经连办三年了，从没出过差错。”
“让振华靠实好。”
“振华说不会出问题，他见过那个领导。”
他还是不放心，继续问：“那将来退伍以后能分配到哪个单位？”
“铁路部门。”
“铁路倒是不错的单位，工资待遇有保障，他能保证分到铁路单位吗？”
“当兵走时就带着铁路局的安置指标。贵就贵在这个安置指标上，没这个指标，谁舍得花钱让孩子当兵去。”
“你得把情况都搞清楚了。”
国平点了点头，“我回去让振华再好好靠实靠实，我也从侧面再打听打听。”
他有点儿放心了，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个泛黄的老式立柜前，掏出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发旧的黑色皮包，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存折，翻开折子看了看，递给国平，“折子上有五万块钱，你全拿去用。不够我再想办法。”
国平接过存折说：“我取三万块钱就够了。”
“你全取上，怕有什么意外，到时候再借不方便，这些钱我暂时用不着。”
国平说行，把存折装进小挎包里。
“庆生怎么上到初中就不念了？这么小当兵能受得了吗？”他皱起眉头问。
“学习跟不上，念中专和技校，毕业以后又不好找工作，现在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正经工作，还是早点儿给他找一条出路，男孩子到了部队锻炼锻炼也有好处。”
“听说现在部队要高中学历？庆生初中毕业能行吗？”他担心地问。
国平说：“他年龄也不够，都得托人花钱运作。现在花上钱，什么证都能办出来，花五千块钱能去派出所把户口改一改，一岁两千五，改两岁五千，去学校办一个高中毕业证三千块钱，都是明码标价。”
“这么容易？”
“只要找对了人，都是举手之劳。对他们来说就是写几个字，盖个章。”
他斜起眼光问：“他们就不怕出事？不怕被人告？”
国平失笑，说道：“求办事的人还怕事情办不成呢，好不容易办成了，谁告去？再说官官相通，能告倒谁？”
“也是。”
“现在社会上就是这个套路，按套路走就能办成事。”
听这么一说，王国光放心了。过去他特别讨厌这些歪门邪道，现在轮到自己的外甥花钱办事了，他才理解这一套也是一种便利，并非什么坏事，但他心里也隐约生出一丝担忧，总觉着妹妹用这种方法替庆生谋出路，助长了不正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