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时,张老汉终于又给红柳沟车站烧起了取暖锅炉,夏天时因为吃水问题,他被站区袁主任打得满脸是血,现在却要为挣那每月七百元的工资,低三下四求人干活,钱最能挺起人的胸膛,也最能压弯人的腰膀。张老汉整日笑嘻嘻的,工作卖力,一会儿跟袁主任要一套工作服,一会儿又跟袁主任讨几副线手套,全然没有过去的成见。王国光看在眼里,忍不住哀叹。
张老汉干了一个多月,被儿子接到了市里。接替他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蒙古族,叫斯日古楞,平时不爱说话。据说他和别人伙娶一个老婆,那老婆戴一副眼镜,像一位知识分子。送斯日古楞来车站的那天,出头露面全是她,显出女强人的干练来,她把斯日古楞在锅炉房里安顿好,就回乌里木去和另一个男人过日子去了。斯日古楞几天回去一趟,每次走也就是半天,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来。这件事在车站疯传,人们都好奇,一妻两夫的生活该怎么过?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一个丈夫拥有两个老婆,或者几个老婆都不足为奇,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睡觉,却是咄咄怪事,甚至匪夷所思。
斯日古楞倒干活利索,锅炉房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张老汉,把锅炉房搞得像一座猪窝。王国光对斯日古楞感兴趣,没事时就去锅炉房找他说话。互相熟悉后,王国光才知道,斯日古楞以前也有过家庭,养育一儿一女,现在都已二十多岁,兄妹俩都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斯日古楞在婚姻上有一段辛酸经历,十年前旧妻背着他有了新欢,抛弃他跟着情人跑了,不知去向。他一个人打光棍几年,最终熬不住寂寞,踅摸了别人一个老婆,打伙计过日子,这样也红火热闹,他和新老婆的男人也能和平共处,彼此理解。目前这个新老婆对他很好,他挣些钱除了供儿女上学之外,全部都交给了她。
王国光有时想,如果自己和别人共娶一个老婆会是什么情景?比方他现在去找周秀丽过日子,与周秀丽的丈夫孩子生活在一起,想一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总算熬到了2006年年底,人们翘首企盼的年终奖终于有了回音。年初公司答应,全年完成二百八十万吨运量,每一个员工将得到一万元的奖金。现在公司完成运量二百九十九点八万吨,公司下发年终奖却大打折扣,让人目瞪口呆,奖金分配额度如下:学员两千四百元,熟练工四千六百元,技术主管五千一百元,工队长六千二百元。离一万元相差甚远。有人不服气问人力资源部,张部长解释说,年终奖已经按月发出一部分了,年底发的是剩余部分。简直扯淡,年终奖是年终发的,月度发的奖金,能叫年终奖吗?
公司下发的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印着,到头不过是废纸一张。有才的员工干脆把它编成段子,在站区散布,逗大家一乐:
“东铁公司广播站,
前面说的都不算,
现在说的再等等看,
还有什么兑不了现,
诸位不要有意见,
年终奖金本一万,
月奖包含在里面,
以后有甚不如愿,
问问我们广播站,
播报如果有偏差,
各位还要多谅解,
夏天降雪不敢说,
冬天下雨也难免。
只要大家不嫌弃,
多为公司做贡献。”
如此出尔反尔的事情,东铁公司也不是头一次干,员工已经逐渐适应了,反正不到手里的钱,就不算钱。
当然,高管的年终奖是优厚的,年终奖的80%都分配给了那二十几个高管,剩下的20%才分给七百多名员工,这种悬殊的分配,让下层员工犹如喝了半瓶子醋,酸得无法接受。什么叫剥削?东铁公司的分配制度,就是最好的例证,它诠释了剥削的定义:一些人或集团凭借他们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或垄断,无偿地占有那些没有或者缺少生产资料的人或集团的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
王国光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剥削的含义,他在阅读《水浒传》中,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水泊梁山的财务分配,与东铁公司颇为相似,当初梁山好汉把抢劫来的财富,留寨50%公用,其余的50%再一分为二,十一位头领分一半,七八百个喽啰分另外一半,收入差距高达数倍。东铁公司的年终奖分配也是如此:80%分给了二十几位高管,20%留给了七八百名下层员工,与梁山泊同出一辙,但不如梁山泊公平。看来强盗的分配制度一脉相承。
人类的分配制度,自古就有高低之分,由此说明,人类进入文明之后,从来就没有公道可言。豪夺巧取,多拿多占,成为权贵阶层谋取财富最重要的手段。
然而,王国光还对公司抱有一丝幻想,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没有办法的办法,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他只能这样做。他想: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公司了,后悔也没用了,但愿公司今后在发展之后,能对员工平等公正一些,这样员工也算没有白来一趟。钱总不要像梁山泊的首领宋江,把员工当成招安的土匪,最后弄得家破人亡。
抱有这样的观念,王国光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余的时间就是干活。这种生活模式让他备受煎熬,但他必须坚持,坚持下去并形成习惯,只有习惯了才能生存,生存了才能生活。他每天都和自己的意志较劲,含着怨,含着愤,咬着牙过这种厌倦的生活。
最近半年,东铁公司变成了一个车马大店,一帮求职的新人来了,住几天走了,然后又来一帮新人,没过几天又走了,来来去去,每天都能见到新面孔,来的人们都在打问,这个公司怎么样?前景如何?会不会按月开工资?对于这样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运量增大后,公司特别缺少电车司机,人力资源部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但由于工资低,应聘者寥寥无几。从武汉来了两名司机,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年,安排在王国光的隔壁宿舍,他们在红柳沟转悠了两天,观察一遍工作环境,然后敲开王国光的宿舍,向他打听东铁公司的情况,王国光把东铁公司的状况向他们细说了一遍,他们得知录用后,还有两个月的试用期及三个月的考察期,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先前从湖南招来的那四名电车司机,也辞职不干了,他们嫌公司给的待遇低。现在正是运输旺季,他们四个一走,司机们倒班都成了问题,连车队队长和机务值班员都顶上去开车。
各个站区的熟练工得到消息,心里都为之振奋,这是大家期盼的事情,大家盼望一切不利于公司的事情发生,待遇低和承诺不兑现,把工人逼到了公司的对立面。其中一些人想看公司热闹,但多数人是想通过这些事,为自己寻找出路。
公司人力资源部只得另下功夫,哪里缺人哪里补,维持正常的运转是当务之急,他们打电话给四个湖南人,请他们回来谈条件。谈判的结果,让其他人笑掉大牙:给他们四人取消试用期,其中两人升官,一人当工队长,一人当技术主管,剩下的两人提高待遇,跑一趟车给一百元补助。两位湖南新官上任后,马上安排另外两位同伴休假,让他们回家办理杂务去了。人们佩服南方人,敢说敢干敢要敢争。他们到公司谈判,给火车司机们争得了权益,也给自己争得了权益。据说司机的工资每月能拿到五千元。
***的老乡嘛,斗争经验丰富,有的放矢,一点儿都不含糊,都是人中的尖子,一群北方佬哪是他们的对手。
其他工队的熟练工听说后,除了对火车司机耳热眼红外,还对公司的做法嗤之以鼻。车务值班员老吴说:“公司就像挤牙膏,你挤一点,它吐一点,不挤它从来不吐。”
王国光说:“它那是欺软怕硬,你老实本分地干,它就死皮赖脸的利用你,认为你就是干活的料,你不服它管,挑它毛病,它却设法提升你,给你,留你。”
老吴忿忿说:“东铁公司就这种德性,作法让人瞧不上。”
王国光叹息。老吴问他:“你准备干到多会儿?”
“凑乎一天算一天。”王国光心灰意冷地答。
老吴嘿嘿一笑说:“我是干到过年,把该拿的钱拿到手,辞职不干了。”
王国光羡慕起老吴来,老吴有出路,这里不干,还可以回原单位上班,不像他,被东铁公司拴住了,不干只有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