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行舟看到的那个人,年纪三十五六,颌下一缕长须,面色白净,体态清长,穿着一身锦缎的儒袍,头上戴着一顶东坡冠,看上去儒雅风流,犹如魏晋名士。
水行舟看到他,不免一声长叹,长叹之余,反而是面带微笑。
微笑,或许就是悲愤的极致了。
那人看到水行舟并无悲怒愤概之色,不禁也扶须笑道:“好一个水舵主,身临绝境,依然如此从容不怕,难怪家父这么欣赏你。”
这文士装扮的男子,不是别人,原来就是九鼎门的少掌门,名列九鼎门四大红衣剑客之一的吕炙。
水行舟此时心潮澎湃,各种念头闪电一般在心里交织,可是,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他使劲的摇了摇头,嘴角微微的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却笑得极苦。让灵犀和青鸟那两个丫头看了,心痛得立时便泪眼婆娑。水行舟仰天一笑,道:“我对九鼎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少掌门何苦处心积虑,连这样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吕炙对水行舟的反应也早有所料,他太了解水行舟了,连水行舟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和他预料到的完全一样。所以他微微一笑,道:“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什么叫功高震主。本门之中,现在倒有八成的兄弟将你视为下任掌门,我如果不除掉你,怎么能够顺利的从家父手中接过掌门之位呢?家父很欣赏你,所以,成全你一个抗倭身死的千古美名,这就很对得起你了。”
水行舟叹道:“我原以为暗中勾结倭寇,出卖本门利益,甚至将陷本门于千古骂名之地的,只是就少掌门一人之念,现在看来,掌门他老人家是早有安排啊。不过我不明白,本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可谓如日中天,西南虽有小败,放眼当今武林,又有何门派能与我争锋?你父子又何须出此下策,陷本门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吕炙摇头道:“水舵主,你将江湖想得太简单了。所谓江湖,无非利益二字,有利益,才有江湖。如今北有长风,西起红叶,还有邪派之中阴魂不散的鬼教,本门虽然家大业大,可也早就到了苦心经营,如履薄冰的境地了。长风帮与鬼教有染,你道是江湖中人不知吗?如今不止长风,新起的那红叶岭,也正在不断坐大,海上的烟波岛又力助海帮死灰复燃,你说本门勾结倭寇,罪名何其之大。不过倭患已久,朝廷尚且不管,我等彼此互相利用一下,各取好处,又有何不可?这些武士浪人,不过仰慕我中华文明,在沿海一带游历而已,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各个帮会门派之间尚有争端,他们也是尚武之人,闹了些命案,那也是在所难免。一句话,所谓‘义’字,不过用来为‘利’掩人耳目罢了!”
水行舟还没有答话,鹿雪扉怒喝道:“呸!无耻之徒,一派胡言!你帮会内斗,与我无关,可是勾结倭奴,天理不容!武当鹿雪扉,愿以手中真武剑与你一决生死,不知你这宵小,可敢迎战?”
鹿雪扉气血上涌,赵雨淅也是义愤填膺,喝道:“好个厚颜无耻的少掌门!我是桐柏最差劲的弟子,剑法或许不如你,但不惜身死,向你挑战!”
吕炙呵呵一笑,摇头道:“鹿少侠,赵姑娘,你们稍安勿躁。先让我们为你们引荐几个人,你们想死在谁的剑下,不妨自己挑选。这位杳杳姑娘,水舵主自然是旧识,不过,她还有一个身份,你也未必知道。百花宫四大花主,牡丹海棠、芍药蔷薇。据说牡丹最是妖媚,海棠最是冷艳,蔷薇带刺,嗯,至于芍药嘛,可是一位暗器行家。几位都曾经和杳杳姑娘结伴同行,不知道谁愿意主动与她一战?水舵主,杳杳姑娘视你为红颜知己,死在她的手里,想必你也不会抱怨的吧?”
水行舟看着杳杳,只能叹息道:“好,你很好。”
这百花宫的芍药花主本姓江,名杳杳,潜藏风尘,也只为掩饰身份。此时便对水行舟盈盈一笑,道:“对不住了,水公子,你虽然对杳杳一片真心,可惜身在百花门中,便不可有真心二字。如今各为其主,你也怨不得我。”
水行舟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淡淡道:“不怨。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潇湘三十,那家伙宁愿身死,不愿摧花,这一点,我和他略有不同。”
江杳杳微微愣了一下,也不动声色的道:“那就更好了。”
吕炙接着指了指身后站着的几个倭人武士,道:“这几位,都是日本一流的剑客。他们向来仰慕我中华武术,你们几位也是当今名门正派年轻一代的高手。大家互相切磋武艺,虽死无憾。天野助左卫门,你说你有很多手下死在这个武当少侠手里,你要找他报仇的话,记得要多加小心,不要让自己也成为他剑下的冤魂。他们武当是我们中原武林最老牌的名门正派之一,不是靠虚名行走江湖的。九鬼四郎,你喜欢美人,眼前这位赵小姑娘,可也算得上当今这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了。对了,夜千代小姐,这位沐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她的剑法,据说很难找到破绽,你可要多加小心。”
吕炙说完这些话,像听书看戏的闲人一般站到了一边,甚至叫手下搬来了一张竹凳,一张竹几,上面摆了些酒食,在那里自斟自饮了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了。既然吕炙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剧目,各人也就都照本唱戏便是。
这戏台,是小岛东北端一块很小的空地,往后,是一片绝壁,往前,则是吕炙以及自带的手下近百人,另有倭寇两百余人。这些倭寇将水行舟等人逼入绝境,自身也损失将近百人,此时都杀红了眼,似乎都恨不得冲上去,将水行舟等人碎尸万段。
而这样的戏,自然少不了风雨交加,尽管风不是很大,雨也不是很密。
沐雨寒和赵雨淅姐妹同心,她们迎战的是两个倭人武士九鬼四郎和立花夜千代。前者是一个个头极矮,甚至比身体还未完全张开的赵雨淅还要矮一个半头的瘦小男子,一张三角脸,长得有如地鼠一般,看向赵雨淅沐雨寒的眼神也极其的猥琐*邪,使一对短武士刀,动作十分的敏捷。立花夜千代则是一个年纪和沐雨寒相仿,比赵雨淅稍大几岁的女武士,身材窈窕,长相也颇有几分姿色,穿着一身粉色碎花的武士服,手中拿的则是一把长达一丈的长刀。
而沐雨寒和赵雨淅并不是各自为战,桐柏剑法里面两人即可结阵。沐雨寒和赵雨淅都是桐柏掌门李观雨亲传的弟子,又都是悟性极高的人。沐雨寒在江湖上外号“阴雨绵剑”,剑招绵密细致,她从来不是那种想要一口把对手吃掉的人,对手更别想一口将她吃掉。即使是武林中第一流的武林名宿也做不到。而赵雨淅剑法几位轻灵明秀,正对应她活泼轻快的年龄,虽然是桐柏七秀里最小的弟子,但也最得掌门师父李观雨的真传。
沐雨寒和赵雨淅两人结阵,虽然谈不上有太大的威力,但是进退互补,比之九鬼四郎和立花夜千代各自为战,明显就占了一层上风。
鹿雪扉挥舞着他手中武当古剑真武,一片青光闪动中,武当剑法严严密密的压制住了天野助左卫门。不过他遇上的对手也极其难缠,好几次鹿雪扉明明有必杀之势,却都被他躲过了。
沐雨寒、赵雨淅和鹿雪扉三人看起来都占据着比较明显的上风。吕炙在一边看着,却丝毫没有觉得意外,他知道桐柏和武当,都是以剑法起家的门派,他也早就告诫过那几个倭人武士,不要试图在面对面的比试中占到什么便宜。当然,他既然早有所料,就丝毫不会紧张。
或者说,他本来也打算让那几个原本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武士吃点亏。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水行舟和江杳杳。
水行舟说他不会像池箬客那样,因为爱花惜花,明知对方要害他,也宁愿身死,不愿辣手摧花。可是看起来,水行舟不光下得了手,而且一上手就尽出绝招。
水行舟的水流剑法在江湖上名声十分响亮,而且,自他加入九鼎门后,很是得到九鼎门掌门,吕炙的父亲吕重光的赏识。吕重光也毫无保留的把九鼎门镇派武功云荒剑法传授给水行舟,水行舟将云荒剑法融合到水流剑法之中,使得水流剑法进入了一流甚至超一流的境界。
水流剑法最显著的特点,无外乎“水银泻地,流泻铺陈”八个字。比潇洒或许略逊于潇湘剑法,比进退自如,滴水不漏,则远胜于潇湘剑法。
水行舟曾和池箬客有约,每五年比试一次剑法。
江湖齐名的两位翩翩公子比剑,在江湖上,可也是一道明媚的风景。
可是,现在水行舟手中的流水剑,却几乎招招都是剑走偏锋,看上去急切的要置对手于死地。他似乎就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安危。
吕炙看得心里一阵畅快——水行舟是想和江杳杳同归于尽,这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