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故人
直插云霄的通天雪柱,依旧在不断地吸附着地上的每一片积雪,继续长高长粗,眼看便要与那四道斩来的青光相触,整个天地都似乎因惧怕这惊天一击而颤抖起来。
四周变得一片死寂。
这时,悬浮在半空中,宛如一具雕塑般的谢飞霜忽然动了。
一直静静地看着谢飞霜的红衣鬼灯,忽然惊声尖叫起来:“姐姐不要!”大喊着像疯了一般地向空中的她冲去。
羽霄然的脸色剧变,急忙向其他三人喝道:“师兄快退!她要解羽!”
就在两人同时出声的瞬间,谢飞霜已闪电般飘向那柄承载着整根雪柱的“千里飞霜”,薄如蝉翼的霜刃划过她的脖颈。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一声如同风吹雪落的轻响,谢飞霜的人头应声而断,一蓬碧绿色的鲜血喷向那根雪柱,数点溅落在那柄弯刀之上。
众人错愕间,那谢飞霜的尸体并不坠落,却从身首断离处,冒出一团如烟如雾的东西。那东西才一脱离她的尸体,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长大,眨眼间,就已冲破四道青光的笼罩,反而遮盖住了众人头顶的大半个天空。那是一只全身雪白,状如天马,背生双翼的神鸟雪召。
红衣鬼灯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吸力,将她拽向那只神鸟雪召的羽翼之下。它的一只翅膀带着她,以无与伦比的气势向那道耸天雪峰击去,而另一只则轻轻一挥,便卷住了那四道威势赫赫的青光,接着便要向身下的四人拍去。
羽霄然向其他三位师兄示警的同时,身形骤然拔起,将自身全部的真元道气提至极限,再度毫无保留地施展出那凤氏的不传秘式——“展凤诀”。
暴长至十数丈的一双青色羽翼,在谢飞霜以解羽禁术召唤出的神鸟雪召眼里,就似一只尚未出巢的雏燕。
羽霄然感到体内源源不断的真元道气,犹如长江大河般,不可遏止地从丹府涌向一双羽翼。同时,全身都像似被撕裂了一般,也不知有多少经脉和气穴被冲毁。他自知无力抵挡神鸟雪召那挟卷着四人精纯无比的诛魔之力的举翅一击,只想拼着一己之力,哪怕是能减缓半分它的速度,三位师兄道法精湛,一息百丈,便有机会退离出它攻击的范围。神鸟雪召的神威虽巨,但毕竟只是召唤出的虚像,必然不能持久,自己能用一命换那谢飞霜一命,也并不算太吃亏。
那神鸟雪召似乎有些奇怪脚下那只蝼蚁般的青色小不点,难道他要向自己挑战?举起的那只举起的翅膀凝劲不发,只是伸出一只有如合抱之木般的蹄爪,径直向羽霄然踩去。
羽霄然顿感如刀般的疾风扑面而来,他的双翼被四周剧烈波动的气流一滞,只能勉强护住丹府要害,无法躲闪开那如利刃般的爪尖扫中身体。他的腰间剧震,体内顿时血气翻腾,心中烦闷欲呕。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猛地响起一阵夺魂摄魄的奇异之声,脑中一阵昏沉,差点便要跌落下去。
神鸟雪召踢中他腰间的那只蹄爪像是探入了火炉一般,猛地缩了回去,昂首朝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啸,那只一直蓄势待发的巨翼迅疾向下拍去。
就在羽霄然感到就像是整片流商山向自己铺天盖地压来时,那座沉睡百年之久的幽冥关,似乎终于感受到了那神鸟的毁天灭地之威,惊醒了过来。它颤抖着,愤怒着,一道气势磅礴的森然剑意破关而出。
虽然只是一道剑意,却幻化成一柄五色斑斓的古剑,剑身上,日月星辰虚空流转,一只神鸟凤皇凌羽而翔,正是那柄传说中开天辟地的洪荒古剑——禺钧!
雪召似乎也感到了危险,缩爪回首,双翼骤然一齐举起,再不去理会那蹄爪下的羽霄然等人,神情专注地看着那座被五色光芒笼罩住的幽冥关。
幽冥关上空的那道古剑意,千变万化、流转不息,方圆虽不过百丈,远不如那雪召的身躯庞大,却傲然守护着它的万千子民。
就在雪召逐渐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举翼击向那道禺钧古剑的剑意时,阴沉漆黑的天幕,忽然被从北、东两个方向划过的两道流星所割破。
一青一赤两道流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瞬间便到了中天之顶。羽霄然这才看清,原来竟是两枝流光所形成的箭矢。两枝光箭长不满一丈,在深邃的夜空中,就像是两点微不足道的萤火之光,却从相距万里之遥的不同方向,分毫不差地同时穿过那只雪召的后背,刺入它的心脏。
那雪召怔了一下,疑惑着低下头看去,只见胸前破了一个小洞,露出小半截青赤相间的流光矢尖,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连痛楚都来不及感受,遮天的庞大身躯,就此翼折羽落,烟消云散。
幽冥关上空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那副苍凉萧瑟的样子,孤零零地矗在那里,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这片夜空。
羽霄然心中寻思道:原来幽冥关那道剑意竟也只是诱敌之计,真正的杀招乃在于它身后的那两道流矢。那流矢显然非天地自然之气,应是由道法高深者以自身的真元道气凝聚而成,再以强大的术法射出,竟极似凌氏的镇宗绝学——“天行一气贯苍溟”。但那凌氏不是早就在三十多年前全族覆灭了么?难道会是他?
他立即便暗自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要说像他传授自己“御气卸剑诀”这种基础道法还行,可要说只有宗主和宗子才有资格修习的“天行一气贯苍溟”这种镇宗之秘,断然不可能,何况还是配合默契的不同的两人。也许就像幽冥关上空的那柄禺钧古剑一样,也不过感受到禺钧古剑的相邀而已?只是那也太惊世骇俗了。
从谢飞霜断首解羽到那雪召消失,不过转瞬之间,直至此刻,那根通天的雪柱才轰然倒地,激起漫天的风雪,完全迷住了羽霄然等人的视线。
羽霄然的心念数转,不待风雪完全停下,便急忙四处搜寻那名受伤的红衣女子,却早已没了踪迹。想来是那谢飞霜临死之前,借雪召之力送她脱离险地,此刻应该已在百里之外了。如果真如那谢飞霜所说,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琴女,放过她原本倒也无妨,但那谢飞霜不惜一死,也要护她周全,那么她身上便很可能藏着什么重要东西。她受伤不轻,应该走不远,但自己……
东面的那位青衣道者扶着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羽霄然,不断以自己醇厚的道气试图助他修复毁损的经脉气穴。其他两人关切地问道:“羽师弟的情况如何?”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说话,但其他两人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心不由地沉了下去,却还抱有一丝希望地说道:“我们这便带羽师弟回山,有大师兄在,合众人之力也不行吗?”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只希望能够暂时减缓师弟他的伤势,支撑到老师回来。”
羽霄然每呼吸一次,都似下了一遍油锅,全身撕心裂肺地疼痛难忍,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遭受到的伤害越是严重,神志竟是越发地清醒,甚至是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他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自虐的倾向,只是此刻,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山。
他勉力提起一口微弱的真气,强作欢颜道:“多谢师兄们的关心,我并无太碍。那太云镇上的百姓一日不解反心之术,便随时有性命之忧,如今谢飞霜已死,那红衣女子便是最后的希望,我必须需追查下去。”
北面的青衣道者性情最是急躁,忍不住大声道:“羽师弟,不是师兄说话难听,以你现在的身体,自理都困难,还怎么追那红衣魔女?不如你就随二位师兄回山,至于追查魔女之事,就交给师兄我吧!”
羽霄然艰难却又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碍事的,调息片刻就好了。此事因我而起,三位师兄肯出手相助,我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山上空虚,三位师兄还是尽早回山,否则一旦有何意外,只怕羽烜万死难赎其罪!”
北面那人还待要说,却被东面的青衣道者止住,他将手里的那柄玉剑收好,扶着羽霄然缓缓地坐在地上,然后说道:“师弟既然执意如此,师兄也只得先行返回山上,不过魔物固然当诛,师弟也要量力而行,如有任何需要,及时通知我们。”说着颇有意味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三人便同向他一拱手,道:“羽师弟保重,师兄告辞!”三人知他急需静坐调息,是以说完也不等他回礼便一齐转身快步离去。
羽霄然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待伤势略有缓和,便挣扎着起身。他将那谢飞霜四分五裂的尸首摆好,放在一起,又费了极大的力气,四处捡了些枯枝碎石,勉强将她掩埋。
他在她的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默立了一会儿,才转身沿着那条荒草没膝的古道向东而去。
他一口气走出了十多里路,地上开始出现零星落雪,再向前走,积雪渐厚。他心下骇然,那谢飞霜虽说没有真的“千里”那么夸张,但将方圆十数里的积雪瞬间聚在一起,落雪虽轻,那根雪柱却何止万钧,即便她不使出解羽禁术,只怕那道冰雪之击,也会令他们四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他正边走边想着,忽然听到左手边不远处的草从中发出几下奇怪的响声,心里一惊,连忙停下脚步,寻思道,此时已近子夜,这荒郊野外的,莫非是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出来觅食,自己有伤在身,虽然不惧区区禽兽,但也不愿徒费气力,所以还是屏息静气,希望就此躲开。
但说也奇怪,那只“野兽”似乎也和他一般的心思,再没了动静。他一时好奇心起,悄无声息地向方才发出声响的那个方向慢慢移去,倒想看看是只什么狡猾的东西。才移动到一半的地方,他却猛地看到眼前的枯草轻轻晃动起来,“哗啦”一声,他与那只“野兽”竟然不谋而合,同时拨开面前的草丛,只听得“啊——”、“啊——”的两下低声惊呼,然后又是异口同声地开口道:“怎么是你!”
羽霄然只见枯草堆中,依旧是披散着遮住了整张脸的那头长发,沾满了雪沫与草屑,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透过那些蓬乱的头发,瞪圆了看着他,正是在卧云轩弹琴的那名红衣女子。
他暗自戒备,冷声道:“你又回来做甚么?”
那红衣鬼灯心中更是恐慌,却只得强作镇定道:“我来看飞霜姐姐,你想怎么样?我不怕你!”
羽霄然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她已经死了,我把她埋了!”
“你骗人!你会有那么好心?你们有没有把她的尸体剁成十七八块?呜呜呜……”虽然她亲眼看到谢飞霜自己断首解羽,早已知道了结果,但听到了她的死讯,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被眼前的她吓了一跳,几个时辰之前,她还是那个隐身朱轿,抚捺弹拨之间,弦音如雨,杀人于无形的红衣魔女,此刻却像个十几岁孤苦无依的可怜小姑娘。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一指身后,道:“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很容易找到。”
红衣鬼灯先是愣了下,明显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轻易地放她离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肯让我走?”
“快走!记住,不要再踏进天梧一步,否则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之感,若是以前的师姐还在的话,不知会不会放她离开?
红衣鬼灯心中大喜,连连点着头,便要向幽冥关的方向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咬着嘴唇,一脸怨恨之色地看着他,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为什么?你不想回去了,害怕受罚?”他奇怪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就算我回到圣域,也还是会回来的。我要杀了你为飞霜姐姐报仇!”
羽霄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耸然,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想要报仇就先练好本事再说!”
她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心想这样就算将来自己练好本事再来找他报仇,也不算违背诺言,扭头便走。不料她才走了几步,便被身后的羽霄然急声喝住。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地颤声道:“怎么了?你要反悔了吗?”
他向前踏上一步,掌心满是冷汗,也不知眼前的自己还有没有能力擒住对方。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险些误了大事。他身负重伤却不肯回师门,不就是为了追到她,想出解去那反心之术的方法吗?虽然看她的样子也多半不行,但总要试过才知道。
他看着她,装作恶狠狠地样子道:“把万魂珠交出来,解了那反心邪术,就放你离开!”
她闻言顿时浑身剧震,惊恐万分地说道:“什、什么万魂珠,我、我不知道!飞霜姐姐的反心术我又不会!你别过来!”说着退后了几步,想拔腿就跑,却吓得两腿无力,几乎就要跌倒在地。
他观其脸色情状,心知自己猜测多半八九不离十,那万魂珠看来多半就在她的身上,又向前走上一步,伸手便要去抓她。不料眼前一花,在他与她之间,忽然凭空多出了一根碧绿色的玉箫。
羽霄然的手指险些便要碰上那根碧玉箫,忙不迭地抽了回去,连忙抬头看去,心头一惊,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眼前已然站着一名少女。
寒冬腊月天,那少女显得有些宽松的淡绿色绸缎衣袖,笼着的半截皓腕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墨玉镯子,愈加映衬得她玉肌冰骨。那根突如其来的碧玉箫,正握在她的手里。
“如此对待一名全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这便是你们天梧所谓的玄门正宗吗?”少女淡淡的愁容中闪过一丝怒色,随即便消失不见,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番,冷然道,“天梧三宗,流商燕家,果然好霸气,好威风!”
他闻言脸上不觉间微微一热,正要询问对方来意,然后略作解释一番,脸色却不由地从开始的微红变作铁青,直至苍白,难掩心中的震惊与怒气,咬牙切齿道:“原来你也是魔物,一丘之貉!”
那少女毫不顾忌地肆意释放着自身强烈的魔气,竟是远在之前的“千里飞霜”谢飞霜之上。
少女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嘲弄之色,淡淡道:“哦?那便如何?”
“魔道余孽,罪无可恕!”他面无表情地冷冷道。
少女闻言不怒反笑,收回手中的碧玉箫,掩口笑道:“想杀我?就凭你?行吗?不如我就在这儿等,你快去叫那姓燕的老儿速来受死!”
直到这时,那红衣鬼灯才从惊喜中反应过来,竟是喜极而泣,慌忙伏身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鬼灯参见圣女!”
那少女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她起来站到自己身后。
羽霄然闻言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么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少女,竟会是那魔名昭彰的雪辰浮波圣女——月梳羽,也难怪会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强大魔气。
就在这时,那魔门“圣女”月梳羽却突然盯住他看了很久,才惊讶地“咦”了一声,道:“竟然会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时间太久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身后的红衣鬼灯连忙小声道:“听飞霜姐姐说,他就是那流商七秀中的三分羽,好像叫做羽霄然。”
月梳羽“哦”了一声,随即便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对,好像不是这个名字。”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韩大火,是这个名字没错吧?十五年不见,好像是变老了不少!愁眉苦脸的,没以前帅了,还一副病息恹恹的样子,不是被她罩着吗?怎么混得这么差?不如跟我回雪辰浮波算了!”
羽霄然怔了怔,看着眼前的她,不过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就算自己未入燕家之前真的认识她,那时她应该才不过四五岁,又能记得什么,还有她口中的她又是谁?不过对方身上强大的魔气时刻提醒着他不敢掉以轻心,也不能多问,只是退了一步,道:“胡言乱语,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月梳羽看着眼前的羽霄然,也是不由地一怔,自己十年来容颜未变多少,他应该一眼便能认出才对,怎么竟似完全陌生的样子?还是因为两人的身份而他故意装作不识,不由地心中有些恼怒,冷哼道:“好呀!你不认得我,难道连她你也不认识了么?”说着一把抓住身后的红衣鬼灯,尽数拂起她遮住脸的长发,露出一张慌张的脸来。
看她的那张脸,则要明显大上好几岁,倒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眉眼间,他更是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脑中却是一片茫然,全然不识,不由地问那红衣鬼灯道:“你认识我?”
红衣鬼头连忙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忽地缩到月梳羽的身后,指着羽霄然道:“圣女,杀了他,为飞霜姐姐报仇!”
月梳羽一惊,脸上闪过一道寒冷的杀气,心道,方才那只雪召果然是她所唤出,但就凭眼前这个人,怎能逼她到解羽这一步呢?那时天空中又是金光又是青光的,倒似七八名天梧的高手全力围杀,这么想着,她又向那红衣鬼灯问了一句道:“就他一人?”
红衣鬼灯连忙道:“不不不,还有三个,都是流商燕家的,应该回去了,他……”说着一指羽霄然,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小声道,“他还算好点,他说是他埋了飞霜姐姐……”
月梳羽一直看了羽霄然许久,眼神极为古怪复杂,变幻不定,忽然仰天大笑数声,随即却淡然道:“这样也好!既然故人相见不相识,争如人生若只如初见。旧,已无可叙;命,便请相还!”说着她将那根碧玉箫插回腰间,缓缓伸出右手的一根小指,指尖周围瞬间凝结起了一圈淡淡的氤氲白雾
羽霄然心中叫苦不迭,眼前的形势,无论他怎么筹算,皆是死局。就算自己完好无伤,只怕连那谢飞霜也未必胜得了,何况此人乃魔门的“圣女”,身上的那道魔气之强大,远超乎他之想象,而他自己此刻……
他不由地心中一声苦叹,说什么十年苦修,只为报答师姐的知遇之恩,助她扫平魔寇,却不想下山一日未满,便要命丧在这幽冥关外。就是死了,也无脸去见她,他心中万分不甘,拼命地积聚起体内残余的道气,却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对方的雷霆一击,毫无办法。
月梳羽冷冷地看着他,素手轻扬,纤纤细指,遥遥指向他的眉心,道:“你的聚气还要多久才好?相识一场,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但也不要太久哦!”
他心知对她这等强者来说,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苦笑道:“我一身经脉尽毁,全无还手之力,你动手吧!”
月梳羽冷笑道:“装可怜博同情吗?这套没用,既然小灯笼说你比那几人好些,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之后再杀上流商山,什么流商七秀,全都得死!”说着她的那根指尖微动,便要取他性命,却看到他那副凛然不惧、虽死无悔的神情,依稀熟悉,眼前的羽霄然竟似变作了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的指尖凝劲,久久未发,心中一软,转而笑道:“如此杀你,想你也是不服。念你以前对我还算不错,这次就当还你个人情,下次燕家再见,决不容情!”
她说完朝有些惘然的红衣鬼灯喝道:“还不快走!”倏地一手拉起她,在夜幕上划过一道绿痕,便消失无踪。
羽霄然自然不信她口中所说的什么人情,再联想起先前种种,四周看了看,仍是没有任何发现,心中忽然一动,干脆也不去寻找,直接朗声叫道:“是你吗?轩主——”
空寂的荒原上,虽只是明显中气不足的微弱之声,却也远远地传了出去。
“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呀?招魂吗?”他循声望去,果见那卧云轩主一身紫衣,脸戴青铜面具,正从不远处有些无奈地向他走来。
“承蒙轩主几番相救,烜……”羽霄然说着便欲下拜,却被她连忙扶住。
她微微一笑道:“我又没做什么,公子谢我甚么?”然后忽然想起一事,有些好奇地问道:“对了,公子怎会知道是我?难道是我隐藏得不够好么?”
他退了半步,这才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不是,我并未发现轩主,只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除了轩主,我已经想不到还有谁会救我了!”
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觉鼻子一酸,不由地向前走上半步,抿了抿嘴唇,强作笑语道:“怎么听着倒像是个怨妇!你那些师兄,还有烛儿,难道不关心你吗?”
羽霄然只是一时心中所想,便随口而出,听她这么一说,顿觉失言,便又退后了半步,道:“轩主说的是,羽烜受教了!”
她起初只当是他重伤在身,站立不稳,直到此时她才猛地明白过来,他是刻意为了避免与自己触碰到,这才一退再退,心中不由地一阵好气,侧过头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轩主,轩中那些中术者如今怎么样了?”他心里知是惹她不悦,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主动问道,想要岔开话题,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
她见他主动问起,这才回头叹了口气,道:“还能怎样?虽然服了公子的聚魂丹,性命暂时无忧,想要彻底治好,却非易事。如今万魂珠落到了那月梳羽的手里,她可不比谢飞霜,要想从她手里夺回,怕是千难万难。公子打算就这么站着一直到天亮么?”
羽霄然连忙道:“我想先回卧云轩再看看那些中术者的症状,然后回山一趟,禀告宗主,或许他老人家会有办法也说不定!”
她“嗯”了声,道:“那便走吧!”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却见他一脸痛苦之色,身体剧烈颤抖不止,想要跨出一步也是极难。
她轻哼一声,以宽大的衣袖裹住双手,不由分说地便挽起他,半带轻笑,半带自嘲地说道:“这要是……只怕公子又有的受了。知道公子是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不过贱妾受人所托,只好暂且委屈公子一二,这样倒也不至于玷污了公子的清誉吧?”
羽霄然被说得脸上一红,却也不敢分辨,只是在心中想道:倘若是她,自然是像拎只小鸡般地直接就带着飞走了,自己就是想退让,也根本没有机会。他如此想着,便又是一阵黯然。
“其实说什么救不救的,当真算起来,不是我该多谢公子才对吗?”她见他许久不语,便道,“若不是我传讯求助,公子也不会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知情由,公子又怎会那么轻易地就中了那邪术?”
听她语出询问,他连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今日之事,无论轩主传不传讯,羽烜本都会专程前来。”
“专程前来?这十年中,无论出了再大的事情,公子都从不会下山一步,难道还有更为重要之事?却是什么呢?”她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大感好奇,问道。
羽霄然沉默了好一阵子,才低声道:“今日是师姐……她与我订下的十年之期,她说……到时就在轩主的卧云大厅见面。”
“所以公子你便专程前来?”她顿时有些恍然,却叹了口气,反问道,“即使是明知道结果,还是要来?”
他“嗯”了声,道:“我总不能失信于她。”
她暗自摇头叹息,知道他的执念甚深,已不是言语所可劝说得了,只是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是沉重,渐渐地已是几乎全压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知是他的伤势发作,必须尽快赶回卧云轩救治,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手不亲那些狗屁不通的道理,直接背起他,朝那太云镇的方向破空而去。
然而就在她的双脚刚一落在卧云轩的大门之外,心头猛地生出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来。她一连几个跄踉,总算踏进了大厅之中,却被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顿时吓得惊声尖起来。
凄厉惊悚的尖叫声回响在空荡的太云街道上,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