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风雪黄泉崖
“公子,酒煮好了!”
……
“公子,酒煮好了!”
……
“公子,酒煮好了!”
烛儿端着一壶滚烫的梅子果酒,静静地站在纱帐外。这已是她第三次重新煮过这壶酒了,帐中的公子却仍是没有丝毫动静。三年来,这样的情形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公子自幼身体内的阴寒之气太盛,所以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一壶刚刚煮好的梅子果酒。
她却不知,其实他一早就穿好了衣服,甚至还在她煮酒之前,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早。他只是睁着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那淡青色的纱帐,不想动身而已。在他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再等会儿,她应该就离开了,就不用每次因为只能远远地望着她那离去的背影而难过了……
然而,就在他想象着师兄师弟们众星拱月中,她渐渐消失在山门那条大道尽头的景象时,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急急地坐了起来,“哗”地掀开纱帐,差点就撞上了正端着热酒的烛儿。
烛儿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扭过头有些疑惑地向房门看去。
“羽师弟,你起来了吗?”随着一阵空灵而又不失温和的女子声音,来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然后就此寂然无声。
他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也急促起来,站在房门前,将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动作。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却自动开了。他“啊”地一声惊呼,一连退了好几步才停住。
原来是房外之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房中回应,便轻轻推开了房门,却正好看到一脸惊讶之色的他。
他的目光不敢直接迎上来人,只得低下头,偷偷地向对方看去。只见她站在门口,撑着一把玄伞,罩着一件华贵的素羽鹤氅,整个人都因风雪太大而被裹在一片白色里,只有那双明如秋水的漆黑眸子,穿雪破风、灵动如神,也正好打量着自己。
来人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抿嘴一笑,开口说道:“怎么?师弟不欢迎我进来么?”
被她这么一说,他才如梦初醒,连忙让她进屋,目光中全是惊喜与紧张之色,偏偏口中只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来人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微笑不语,一边收起手中的伞,一边轻轻地弹落沾在身上的雪花,这才走了进来。
随着她的进入,扑面的寒气直冲在他的脸上,冷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看得旁边的烛儿一脸担忧之色。
来人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伞,将房门关好,有些歉然地正想对他说声抱歉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有两道既愤怒又畏惧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只有十来岁的侍女烛儿,秀眉微蹙,有些不悦却又不失分寸地问道:“怎么了?你恼我?”
烛儿被她这么一问,一撇小嘴,极不情愿地低下了头,小声嘀咕了几句大概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
他连忙走到来人的身前,低头躬身行礼,颤声道:“师、师姐,有、有事吗?”他的心狂跳不止,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他心里止不住地暗自寻思道,从他拜入燕家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一位师姐,便似九天之上的仙女一般,遥不可及。平日里就算是想和她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也是不能。
他一直觉得,在燕家的数千名弟子当中,胜过自己的太多太多,她应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前找?
就在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她的时候,她却一直平静地看着他,只在开口之前,脸上才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红色,淡然说道:“我、只是来和师弟道个别!并无其它之事,会不会打扰到师弟?”
羽霄然瞬间惊得目瞪口呆,“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只顾连连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心中想道,他们说的果然是真的,她今天真的要走了,而且这一去,很有可能就再不回来了。
听说她要先去数千里外的京城,接任“凤师”一职,然后便会只身游历天下,诛魔卫道,得到天梧五宗的共同认可,就可以继任天梧之主。因为,她本就是天梧凤氏的嫡女——凤边秋。
只是,这燕家数千名弟子,她难道都要一一道别吗?……
“那么,半个时辰之后,我在黄泉崖……等你!”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扫视着房间的摆设,轻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准备离开,却无意间看到烛儿手中的那只酒壶,先是一愣,然后想起那个传闻,目光在门口靠着的那柄玄伞上停留了片刻,却没说什么,就此消失在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就在羽霄然感觉自己就要冻僵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传说中可以直通幽冥地府的无底深谷。漫天飘舞的飞雪中,一条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迎风俏立在崖边,宛若一朵空谷幽兰,静静地独自开放。
他心中一喜,黄泉崖终于到了,暗自松了口气,去不料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便要摔倒。
凤边秋看着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冻得发青的嘴唇,一身狼狈的羽霄然,眼中闪过一丝歉然中夹杂着赞赏的神色,素手微抬,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拨开片片落雪,便轻轻地扶住了他,赧然一笑道:“早知如此,就该换个地方。”
羽霄然从胁下取出那把玄伞,将它倒了过来,握着伞尖,想要还给她,口齿有些含混不清地说道:“对不起,让师姐久等了。”说着抬起头,第一次离得她如此之近。
她已将那满头的长发梳作了两根长长的辫儿,垂在身后,眉眼如画间,难掩那种少女独有的羞涩之态。素衣鹤氅下,浅黄色的绸衫间,随风飘动的朱色衣绦上,系着一只奇特的金色铃铛,衣袂轻摆,发出极为清脆的“叮”“叮”之声。
她看着他手中的伞,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便接了过来,随手扔在脚下的雪地中,笑道:“本来以为可以替你挡些风雪,既然无用,扔了便是,何必如此费事地带来。”
凤边秋正说着,不料羽霄然的身体却忽然一晃,径直就向雪地倒去。她“啊”地一声轻呼,连忙向前一步,伸手及时扶住已经全身僵硬的羽霄然,一边将自身炙热的道气注入他的体内,一边轻声道:“霄然师弟,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想要说声“没事”,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她先扶着他一起坐到雪地里,然后再将他拉到自己的双膝上,关切地看着他那吓人的脸色,一咬牙,也顾不了许多,红著脸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抱住,口中念动“火凤之咒”。
霎时间,四周空气的温度骤然急升,数尺厚的积雪,直接化成水气消失无踪,露出终年不见天日的青黑色山石。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两人却如在酷暑炎夏,周身尽皆燃起悬浮的烈火朱焰。然而,即便是如此,她却始终觉得,自己就像抱著一块万年玄冰,寒冷彻骨。一时间,就算是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开始后悔起来,明知他平RB就十分怕冷,却还偏要选在这终年积雪不化、寒冷至极的黄泉崖上为难于他,若是他就此……
凤边秋想着想着,猛地瞿然惊醒、急忙低头察探,待确知他一息尚存,这才略微安了些心。她感应到,在他体内,有一股至阴至冷的寒息,正一分一分地吞噬着他自身的纯阳之气。由于她与他本身的体质截然相反,她的“火凤烈焰”不但丝毫不能减缓那股阴寒气息的破坏速度,反而竭力去压制他体内的正阳之气。但她若是就此撤去她的那道“火凤之焰”,他的身体又必然会因为无法承受那道寒息而被直接冰化,那就彻底断了生机。
时间紧迫,不容她再犹豫不决下去,凤边秋心中暗暗说了声“救人要紧,爷爷,对不住,就原谅边秋这一次吧!”
她毅然解下腰间那只金色铃铛,接着抓起他的左手,低下头去,朱唇轻启,直接咬破了他的食指指尖。一滴殷红如丹的血珠,顺着他的手尖滴落在那只铃铛上,然后,又依葫芦画瓢地在她自己的右手食指上,也取了一滴血,同样滴在上面。
就在同时,羽霄然的神识也终于开始涣散起来,模模糊糊之中,似乎看到一脸凝重之色的凤边秋松开了自己的那只手,向后退去,双手放在胸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结成莲花法印,口唇微动间,原本安静地落在他掌心的那只铃铛,便似活了过来一般,先是不停地晃动着,接着竟自行跳了起来,悬浮在空中,嗡嗡作响,大放光明。
羽霄然已经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只见落在那只铃铛上面极淡的两道血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便似昂首摆尾的两条赤龙,围着那只铃铛游走不定,相互缠绕,起初还能勉强分辨,慢慢却模糊起来,最终消失在那万道金光中。
羽霄然猛然觉得头顶一阵剧痛,似有一缕神魂进入了他的体内,接着有道炙热的炎流,自掌心的“劳宫”注入腕侧的“神门”,沿着六阴六阳十二正经和任、督、冲、带等奇经八脉,周而复始、循行不息,而他自己也随即失去了知觉。
。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侯,第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她,正抱膝背坐在那崖边,清秀的小脸抵在双膝上,像是在欣赏着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般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的心神一荡,恍惚中,竟似过了百年之久。然而不等他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起时,她已经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问道:“感觉怎么样了?还冷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虽然仍是在风雪之中,身体却如置暖室,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四肢百骸也早已能活动自如,心中不胜欢喜,不觉间少了几分在她面前的拘紧,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待发现手里竟然攥着她腰间那只奇特的金色铃铛,连忙要将它还给她。
她却没有接,只是看着他微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噗嗤”一笑,走到他的面前,将他拿着铃铛的那只手推了回去,道:“不急,先带着它,等离开了这里再还我也不迟,不然你又该受不了这里的寒气了。”
他想着她随着佩戴之物,如今却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揣在怀里的那只手竟有些不舍得松开抽出。他却不知,这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小铃铛,轻轻一摇,摇动的便是天下。
她接着又对他解释道:“我刚才试着用了下寄魂之术,想不到你我体质迥异,却能如此轻易成功,现在它已经不会再排斥你的神魂,能够像我一样激发其中的天阳相火之力,应该可以暂时压制你体内的那道寒息。你明白吗?”
羽霄然听着她的“长篇大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挠了挠头,心中想着,我只要知道你对我这般好就行了,脸上便不由地红了起来。
凤边秋哪里知道他的心思,看他的脸忽然红了,有些莫名其妙,心道:我一个十七八的少女被你占了那么大的便宜都没有脸红,你脸红个什么呀!这么想着,竟也不由地发觉脸颊有些发烫起来,连忙脸色一沉,强作平日里的孤傲之态,问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去哪里?”羽霄然一脸诧异地问道。
她转过身,一边向崖边走去,一边淡淡地说道:“黄泉崖都来了,师弟不想下去瞧瞧吗?”
羽霄然闻言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她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两人前后相距一丈多,也不见她转身移步,随手向后一伸,羽霄然便感觉到后领一紧,自己已然被她拎在了手里,耳边忽地就是疾风起。
待他定睛看去,顿时“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眼前云雾缭绕、风雪翻卷,浩渺无际,自己竟然已经置身于那无底深谷之上。两人与黄泉崖唯一还有的联系,便是凤边秋凌空独立的那一只足尖,还虚点在崖边的岩石。
她低头看着瑟瑟发抖的羽霄然,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怒意,冷冷地问道:“你很害怕么?”
羽霄然早吓得魂飞天外,颤声才说了个“怕——”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像是低声自语道:“以前,你不是死都想下去么?甚至不惜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外人下跪,只可惜,那时的我还不能,现在我可以了,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便低啸一声,纵身跃向了那片茫茫的云海之中。
羽霄然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吓得双目紧闭,只感觉到四周除了疾风劲雪和那潮湿阴冷的云气外,一片虚无,甚至都无法察觉到她在哪里。惊慌失措之际,他的手中忽觉一松,心里大惊,顿时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瞬间清醒过来,知道是她的那只铃铛竟被自己慌乱之中失手丢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只铃铛离身,他瞬间便抵不住这山间寒云冷气,浑身如坠冰窟,只喊得一声:“师姐——”话音未落,手心便感到多了一物:一只温暖的小手,正握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铃铛。紧接着,他的耳旁便传来一声娇喝:“怎么还不如以前的小孩子了,好出息!抓紧了,再松手信不信我连你一起丢下去。”
羽霄然心里大喜过望,忙将那只铃铛连同她的手一起死死地攥住。她的手本想抽回,不料被他死命抓住,连抽几下都没有挣脱,便任他那般握着。他惊乱的心神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发觉自己已不是起初那般急坠而下之势,反而像朵漂浮在空中的云儿一般轻盈,缓缓地睁开眼来。
他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四周已不再是先前那般只有单调的风雪和云雾,取而代之,虽然由于太过遥远而看不真切,但也已能依稀分辨出,是些远山、村庄、河流、雪原……
他侧仰起头,偷偷地看着她的脸庞,便是晶莹剔透的雪花,偶尔沾落在她的脸颊和鬓间,也掩不去她的清丽,反而更添了几分绝世容光,当真是恍然若神妃仙子。而此时的她,却是一脸肃然地望着天边的极远处。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到那里似有一片浓烈至极的黑白相杂之气,隐然有冲天而起之意。
在她身体的两侧,有一双巨大的光翼,无形而有质,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双翼相切间,风雷隐动。
“敢睁开眼了?有些进步啊!”她忽然开口揶揄他道。
羽霄然脸上一红,不答反问道:“师姐看的那里是什么地方?”
“幽冥关!”她也不在意他的故意转移话题,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他却吓了一跳,睁大眼睛,颤声道:“幽冥关?就是魔神‘鸱冥’所在的‘解羽大泽’的那个‘幽冥关’吗?”
她“嗯”了声,然后抬起头,傲然道,“放心,今天有你,就暂时先不去了。不过很快,那里便是我的战场,终有一日,我会破开那道黑云,斩下那只鸟头!”
羽霄然听着吐了吐舌头,感觉她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般,自己也被她的这番豪言壮语所感染,脱口道:“到时我也要去,师姐会带着我么?”
凤边秋“哼”了一声,冷笑道:“到时再说,看你的表现咯!”说到最后,她已变作了浅笑声,“我可不想带个只会闭眼装死的师弟,那样就算不被那只鸟啄死,也得被活活气死。”
羽霄然几次被她挤兑取笑,却无半分恼意,反而感觉平生从未如此开心过,渐渐地也胆大起来,竟也敢主动开口问起她来:“师姐,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凤边秋伸手遥指下方,道:“那儿便是天梧四镇之一的太云镇,它是通往幽冥关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
“师姐,在我来燕家之前,我们就认识,是吗?”
“勉强算,没交情,一面之缘!”
“师姐的这个飞行之术叫作什么?”
“展凤诀!”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
“不是燕家的,没得学!”
“……”
“太云镇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而且是你们男的最喜欢的。”
“那是什么?”
“等会就知道了!”
“……”
“师姐打算去镇上的什么地方?”
“卧云轩!”
“那又是什么地方?”
“等会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