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
镇南城,光明大街。
热浪滚滚。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一众行人佝偻着腰,汗水连连,连谈论声也是有气无力,半死不活。
“让开!让开!让开!”
有叫声忽然响起。这声音,急促而尖利,在如一汪死水的人潮中迅速扩散。
众人不约而同精神一震,抬头,抹汗,视线笔直往前看去。
最前方,光明大街的尽头,有着一处绵延十数里的建筑群。阳光下,金光熠熠,辉煌亘古。那里,是镇南城民众心中的圣地。
镇南城,城主府。
“不是,珍品楼,是珍品楼出事了!”城主府当然不可能有人敢闹事,于是,很快就有人激动的大声喊道,“珍品楼是城主大人家的产业,二公子更是常年坐镇打理,难道竟有人敢闹事?”
这么说来,珍品楼出事,也同样是城主府出事。
于是众人精神大振,匆匆抹着脸上的汗水,挺直腰杆往前跑。
“啊~二公子,是二公子,二公子出来了!”
人群轰然。
光明大街笔直向前,后面的人心急火燎想要一睹二公子的风采,于是接二连三的往上跳。断断续续,连绵不绝,一个个犹如池塘里快闷死的鱼。
光明大街末端,城主府右侧,有着一幢高三层的房子。此刻,一名锦衣华服,丰采非凡青年男子,缓步踱出大门,出现在众人狂热的视线里。
在他身后,三名黑色劲装打扮的高大男子,和一名留着鼠须的老者,鱼贯而出。
有人抹着汗,得意的告诉身侧的人,“那是鼠孙南宫孙,珍品楼的掌柜,老奴才一个,那三个黑衣人,是珍品楼的护卫~”
“啰嗦!我管他们是谁,我只要认识二公子就好了!”
传说中的二公子,是镇南城城主南宫霸大人的儿子,南宫奇。
南宫奇负着手,视线甚至没有朝那个惊慌逃窜在光明大街上,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在声嘶力竭大喊的灰衣小厮看上一眼。他只是游目四顾,微微点头,然后微笑。
“二公子!二公子!”
人群沸腾了。尖叫声,呐喊声,直冲云霄。
对于镇南城的民众来说,城主府是圣地,城主大人一家更在他们心中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可惜,城主大人已神秘了太久,而大公子早已前往圣地,除了某个庶出的小姐,只有二公子,只有平易近人,英俊潇洒的二公子南宫奇,才是他们能够见到而且崇拜的人。
能够见到二公子,看见他笑,仿佛这天气,也不那么热了。
“把那小杂种抓回来!”留着鼠须的南宫孙阴森森的扫了眼欢呼雀跃的人群,恶狠狠的朝前方指了指。
“唰!”三名佝偻着腰的护卫身体一下挺直,大手一掀黑袍,弓身矫健如狼,往前扑去。
“让开~让开~让开啊~”
密密麻麻的人潮中,灰衣少年依旧在发力狂奔,声嘶力竭的大喊,犹如困兽。
人群依旧在欢呼,他的声音虽然尖利,却显得无比孱弱。有人觉得自己应该帮二公子做点什么,但一手捞去,却只捞到满手的汗水。
灰衣小厮头上的盘着的小厮发髻早已散乱,灰色长袍早被汗水浸透。他在人群中仓促奔走,他的眼中满是惊惶,他的脚步开始虚浮,但他右手中,依旧紧紧的攥着一个青色的瓷瓶。
后背忽然有风吹来!他心有所感,在奔逃中猛然回头,瞳孔猛然放大,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人潮在他后面如水般分开,三道黑色的高大身影组成一片阴影,急速涌来!
“嘶啦~”灰色长袍被擦出几道豁口,他咬着牙,猛地爬起,继续逃窜。
“贝贝!贝贝!”
他又开始呼喊,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呼喝让人让开,而是,仿佛是在呼唤某一个人。
他确实是在找人,他的视线已不再是前方,而是往人潮中扫视。
“贝贝,贝贝,你在哪,你快出来啊~”他恐惧害怕,他惊惶失措,他的声音似乎快要哭出来,却依旧没能看到他渴望见到的人。
后面,护卫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喂~”一个女子的声音自右侧传来。即便是在此刻无比响亮的呐喊声里,他依旧听到了这一声微弱的呼唤。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转身,右手紧握的青色瓷瓶再次紧了紧,仿佛看见希望般,一下冲了过去。
“贝贝~”来不及看清面前的少女,但他的语气却已不再惊惶,而是充满激动,还有兴奋。
“贝贝,给~”他忽然又笑了,汗水密布的脸上,神色似乎满足,似乎幸福。
他高高举起右手中的青色瓷瓶,却在瞬间后,感觉手中一空,面前的少女人影也一下消失。
“贝贝,你要去哪?”他瞪大眼,终于看清了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人群中如游鱼般迅速穿行,黑色的长发在摆动,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忽然怔住,又忽然清醒过来。这短短的一瞬,燃烧了他与她之间,所有的回忆。
“不~不要~”他喃喃低语,方才那瞬间的幸福骤然在他带着稚气的脸上褪去,惊惶恐惧再次涌了上来。
“救我!”
···
“小杂种,说!洗礼丹哪去了?”
珍品楼大门前,南宫孙一把拉开三名护卫,伸脚狠狠一踢,踢在地上蜷缩如虾米的灰衣少年肚腹间,咬牙切齿的喝问道。
“嗬嗬~”少年口鼻间尽是鲜血,喘着粗气,挣扎了好几下,也没能站起来。
“拉他起来!”南宫孙本想再踢,却恐怕这下贱伙计就这么踢死了,于是退后吩咐道。
人群此刻已经安静下来。隔着一丈距离,看着这一幕,神色各异。
“小杂种,说,洗礼丹到底去哪了?”
南宫孙根本不敢看就坐在他身后的二公子,一双黄豆眼死死的盯着前方的少年,咬牙切齿的再次喝问。
少年被两名护卫提着,才能勉强保持未曾倒下。他缓缓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中,有痛苦,有不甘,有恐惧,也有眷恋。
“噗~”他吃力的张开口,却喷出一大口鲜血,紧接着,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围观的人眼见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
自这灰衣小厮被抓来,双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众人一直看到的,是这灰衣小厮被三名护卫持续不断的围殴。是以他们心中虽然有所猜测,却无法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两件事,我无法容忍,”南宫奇自始至终都未曾看过灰衣少年一眼,也根本没去因为他开口说话而发抖的南宫孙,他扫视着围观的众人,缓缓道,“其一,是背叛,其二,也是背叛!”
身为一名五十多年的奴才,南宫孙对于今日之事原本就自责不已,方才二公子忽然出声,他吓得跪在地上差点磕头大哭,但二公子的话一出口,他立刻就站起来。
“这个小杂种名叫黎晨,本是我珍品楼的伙计,”南宫孙偷偷看了眼二公子,见二公子又坐回椅子,他的声音马上大了起来,“今日,老夫一时不察,被这小杂种偷盗出一瓶珍贵无比的洗礼丹!”
“身为我珍品楼伙计,监守自盗,背叛珍品楼,背叛二公子,背叛城主大人,此罪,罪大恶极!”
人群恍然。
“不过,”南宫孙偷偷看了眼二公子,又恶狠狠的盯着灰衣少年,“二公子宅心仁厚,念其年幼,若是这小贱种能在三天内,将这珍贵的一瓶洗礼丹所值,二百两银子凑齐,便可饶他不死!”
“否则!背叛者,人人得而诛之!”
“什么~”人群微微躁动起来。二百两银子,对于绝大多数镇南城民众来说,都是一笔无法承受的负担!
“唉!虽然这灰衣小伙计看起来很可怜,但是他偷洗礼丹,背叛二公子~唉~”
“是啊!只能说,修真者的东西,实在是~太贵了~”
灰衣小厮忽然睁开密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南宫孙,一张口,又是大口的鲜血涌出。
“你~”他浑身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出一个字,盯着南宫孙的眼中,满是仇恨,还有绝望。
身为一名伙计,他一月所得,不过三钱银子,十个月,才能有三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即便把他们整个黎家村都卖掉,也凑不出来!
他猛的转过头,死死的盯着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南宫奇,眼中的仇恨越来越浓。
“打死,”南宫奇缓缓自椅子上站来,面无表情下了命令,“喂狗。”
少年身体猛的一颤,恐惧与绝望密布他依旧稚嫩的脸上。
“贝贝~”他颤抖着,喃喃开口,声音微弱无比,却又像是在咬牙切齿。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竭力仰起头,看着头上的滚滚烈日,有泪水流下,他一脸血红。
“我要杀了你们!”他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但两名护卫手一松,他便重重的摔倒在地。
两名护卫相视一眼,齐齐向前一步。
“干什么?!”
忽然,有声音自天际远远传来。
···
人群忽然再次沸腾起来。
这一次,比之见到二公子更来得猛烈。所有人都激动的手舞足蹈,狂吼出声,声震天际。
南宫奇嘴角微动,站在椅子前一动不动。
南宫孙猛地收回脚,整个人缩成一团,差点双腿一软又跪在地上。不过,显然后面二公子的存在,给了他莫大的底气。
三名高大的护卫仰头看了看,随即立刻跪倒在地,不敢动弹。
虚空中,两道人影凌空而行,当先一名绿衣女子扫视下方,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干什么?”
可惜,她的声音虽大,但相对于此刻那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却几不可闻。
“珏小姐!珏小姐!”
所有人死死的盯着后面那名白衣女子,握拳呐喊,神色间,满是激动与狂热。
白衣飘飘,黑发如瀑,双眸如水。
她的面容极美极美,她的神色无比淡然,她仿佛自画中走来,她的身影越近,却让人越来越遥远,虚幻。
一步一画,不似人间。
她降落在珍品楼前,淡淡了扫了眼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视线看向人群,秀眉微微上扬,露出淡然如风的微笑。
微风骤起,激动的呐喊声一路迅速沉寂下去。所有人静静的看着这名绝世无双的白衣女子,此刻,却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在她身侧,那名绿衣女子蹲下身,扶起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匆匆拿出一枚丹药喂下,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绿衣女子站起来,噔噔两步走到南宫孙面前,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愤怒,“鼠孙,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将这个小伙计打成这样,实在~~”
她握着拳头,盯着南宫孙,厉声道,“还有没有王法!”
南宫孙下意识缩了缩头,但立刻想起二公子就站在他身后。他猛地一跺脚,大声道,“这个小贱种,偷我珍品楼丹药~”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一个小伙计,能偷的到什么珍贵的丹药?”绿衣女子打断了南宫孙的话,“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何况,他还这么小~”
“这是背叛!”南宫孙这会也豁出去了,“他背叛二公子,背叛城主大人,和他偷什么丹药无关!”
“血口喷人!”绿衣女子怒气大盛,声音尖利,但明显底气不足。
南宫孙抬出城主大人,把罪名变成背叛,她根本难以反驳。她回头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的灰衣少年,眼神落在身侧的白衣女子身上。
这一场意外,方才绿衣女子和南宫孙的争执,归根结底,是白衣女子和南宫奇的交锋。
南宫奇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的盯着白衣女子。这个传说和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美艳无双,天才绝世的妹妹!
而自始至终,白衣女子没开口说一个字,也根本未曾往不远处的南宫奇看上一眼。她的视线不在任何人身上,她的视线落在空空荡荡,不知名的远方。
“谁都没有罪,”白衣女子的视线依旧落在远方,她转过身,举步前行。
静默的人潮如水般散开,露出笔之向前的光明大道。
白衣女子缓步前行,在她身后,绿衣女子抱起重伤的灰衣少年,跟随前行。
“谁都有罪。”
“原罪。”远远的,白衣女子那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面无表情的南宫奇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