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岐站在卧室窗户前,看一身雪白连衣裙艳红尖细高跟皮凉鞋的余慧子,迈着细碎优雅的步伐顺着一片绿地的碎石小路往小区外面去,肩上挎着麻天际送给她的那个几万元的新款爱马仕皮包。他真正预感到了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的危机。
苏岐有些奇怪,这预感骤然出来只是带给他一股子彻骨的疼痛,并没有遭雷劈般无法活下去的感觉,也没有在心里滋生出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疯狂。他仍旧很平静很稳当地站在窗前,眼看着红装素裹的妻子飘然走进一片女贞树的浓绿中消失不见。
这种家庭面临解体的大危机面前,苏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很平静很稳当的奇怪状态。是因为夫妻生活中果真存在那个三年之痒?是因为婚后柴米油盐的日子的确把他过得麻木了?还是因为他昨天夜晚经历了那样触目惊心的惨痛之后已经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扪心自问中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子,他竟然给自己拿不出来一个确切答案。
余慧子走后不到一个小时田力就上家来,什么也不说便死拉活拽要和他一起去秦岭山南麓一处新开景点游玩。苏岐明白田力的用心,给余慧子留下一纸留言说明去处,遂匆匆收拾了钓鱼、游泳的一套家什跟随田力出去散心。
田力和苏岐轮流开车,神经高度紧张在盘山公路上来下去疾驶了好几个小时,穿越了数不清的叠嶂群山,一直过了艳阳高照的正午才到达新开景点。那一片美妙绝伦的青山绿水就座落在秦岭南麓一处植物繁茂、峰峦突兀的山坳里。
山里的农户很少,灰瓦白墙的农舍零零星星点缀在景区四周的山腰、山脚处。因为距离城市比较偏远的位置,宣传力度还没有来及出去,景区里光顾的游客也很少,没有人为破坏,也没有人工雕琢的景区于美妙绝伦之外还保留了一份极其珍贵的自然幽静和野趣。
苏岐和田力都很迷恋这种日渐稀少的自然幽静和野趣,商量着一定要在景区留宿一夜,他们在半山腰一处农家乐的小客栈预定了房间和晚饭,初步决定第二天中午再开车回去。
两个人爬山、游泳、钓鱼,玩得尽兴又忘我,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返回客栈。白天一天时间,两个人尽量避免余慧子这个敏感话题,宁愿瞎扯一些少油没盐的废话,也不涉及有关余慧子的任何事情。
晚饭时候,客栈主人就利用他们钓回来那些叫不上名堂的银色小鱼搞了一盆汤菜出来。就那么简简单单清炖出来,飘了一把山野菜,却鲜美无比令人回味无穷,让一贯以美食家自称、烧菜做饭都颇具专业厨师水平的田力也大感惊奇连呼惭愧。品尝完农家风味的饭菜,夜幕完全垂落下来,金灿灿大半圆的月亮已经爬上蓝黑色的天幕。因为劳累,两个人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彼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就都呼呼睡去。
感觉并没有睡多长时间,苏岐就一个激灵醒来,不由自主脑子里就开始翻腾自家老婆那点破事儿,就再无法入睡。过去几天,苏岐心里老是模模糊糊压着层猜疑,每天半夜时分都要没来由地醒来胡思乱想一阵。因为今天早晨余慧子已经把那层模糊明朗化了,他心里积存的猜疑就转化成一种烧心燎肺的大不痛快。
苏岐在粗布被褥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有一阵子情绪沮丧难过得想哭想死,再过一阵子又血脉贲张地冒出各种无法无天念头。他不想这样忽冷忽热折腾自己,只好悄悄起床到外面去。对面床上田力呼吸深沉睡得正香。
他们所住的客栈小楼座落在山坳地势最高的一处阳面山坡上,四下瞭望观景视野极为开阔。苏岐心绪烦乱从小楼出来,打着哈欠就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今天夜晚天气很好,无云,月光和星光尽情挥洒下来,把山川原野罩了层如霜的亮色,给美丽如少女的景区又增添了种神秘妩媚的韵味。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叫,其余大部分时间都静得出奇,滋生于天地间的天籁柔柔地出来,若有若无歌唱在他的身前脑后,渗透进他骚动不安的灵魂……苏岐迷醉在如诗如画的夜色里,不经意中抬起头看一眼天空,心里低低惊呼一声,北半球最壮美的夏季星空猛然扑进了他的眼帘。
因为山区空气洁净,没有光污染,也没有浮尘和汽车尾气的扰乱,夜空像水洗过一样清明通透,原本就亮晶晶的星星纷纷闪射出璀璨无比的光辉,寻常见不到的六等星们居然也一颗颗的清晰可辨了。满天空明明暗暗的星星密密麻麻铺排开,向无穷尽的穹窿深处缓缓挪移扩散。覆盖在头顶上、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银河星系真就像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天河,在广阔无垠墨玉似的天空上横贯纵横的气势极其磅礴,让苏岐在蔚为壮观里情不自禁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敬畏感动,还有深深的惊叹。
苏岐先在南天找到夏夜星座王,由十五颗明亮星星组成的无比巨大的天蝎。很轻易就辨认出跨越银河的夏季大三角;天琴星座里特别明亮的织女星,天鹰星座的牛郎星,天鹅星座的四津星。然后又顺着织女星和牛郎星向东南方向的连线找到了由暗星组成的摩羯星座,这个黄道十二星座平日在城市的夜空里根本无法看见。
然后苏岐又找到织女星西邻的武仙座,再往西的北冕座、牧夫座……
田力轻轻过来,“嗨,半夜三更你不睡觉,往天空傻看什么呢?”
苏岐陶醉地说:“看星星。”
“是不是狗看星星一片白的瞎看?”
“那应该是你的水平,”苏岐淡淡语调说,“就刚才那一会儿,我对婚姻家庭的想法已经有很大改变。”
田力坐在他身边,不信地笑了,“天上星星还有这么大作用?”
他们说话工夫一道流星从天空划过去,很快燃烧殆尽,只留下一道想象的痕迹。
苏岐叹一口气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奶奶领我看星星时常爱说一句话: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天上那一颗流星的陨灭,也意味着地上有一个人物逝去。”
田力接口说,“我小时候,我姥姥也告诉我说,天上多少星,地下多少人。”
“看样子,咱俩小时候所受的启蒙教育在一个水平线上。”苏岐咧嘴笑了,随即又不笑,叹一口气说。“这漫天空的星星们受暗能量撕裂的力量影响,正互相在渐行渐远。就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条铁定规律,也适用于咱们置身的这片宇宙。”
田力有意岔开话题说,“我以为你也是狗看星星一片亮呢,没想到你对它们还真的有点儿研究。”
苏岐眼睛从天上收回来,“上小学以后我父亲特意培养过我对天文学的兴趣,无论买书籍、买仪器,都特别舍得花钱。北半球四季星空中主要星座的识别,我从上小学就打下坚实基础了。我父亲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最起码要求,就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田力咂一下嘴巴,“到底是书香门第家庭,从小的教育就冲着要培养诸葛亮那样的人才标准去。哎,你看了这满天星星和星座,有什么收获?”
“我突然想给你说说我老婆那点儿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