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十六年,即为农历庚寅年(虎年),清政府驻藏大臣升泰与英国印度总督兰斯顿签订《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同年十月,两江总督曾国荃创办江南水师学堂。这都是他们大人物的事情,与咱老百姓扯不上半点关系,咱们老百姓在意的是啥?!俩字,一个字叫温,一个字叫饱,这是雨过房顶不漏,风打身上衣暖。
这年寒冬,山东枣庄的气候是格外地冻人,你要问了这是啥光景?!你往地上吐口唾沫它能给你摔成八瓣儿,你打眶里掉出眼泪,它能给你冻出冰碴子来。这真是冷得砭骨,滴水成冰啊!
就这样一光景,昨儿日头底下还能朝你伸手要饭的叫花子,后日你打街上过去,一瞅眼人都已经嗝屁了,身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花片儿,连张破席子都给省下了。这样的“路倒“在当时,只是寻常。一个个龇着牙咧开了嘴,身体蜷缩着,那成群的野狗在街上蹿来蹿去,一面寻觅着合适的“早点“。这一天的光景里就冻死了成百个逃难过来的饥民,这世道人和畜都是饥肠辘辘的,你别说是吃饱了,有口水米打牙过就不错了。
这逃难的饥民中有个七岁大的娃娃,叫九斤儿,跟他/娘在逃荒的路上走散了,正窝在那饭铺子跟前的石阶上,盼着路过的热心人给赏半个馒头,好填饱个肚子。只是这饭铺子开了一早上,连个过门客也没有,那掌柜得气急了眼只说是这小叫花子添了晦气,拾起笤帚就要往他身上抽。就这当口,一个账号先生模样打扮的男人,一把喊住了掌柜的道:“干啥跟一孩子置气呢?!”
转过脸来又对地上的九斤道:“叫啥名啊,多大了,家里还有人不?!”
那孩子饿得已是奄奄一息,懒懒得把眼皮子往上一翻道:“七岁了,俺跟娘在逃荒的路上走丢了!老爷,你行行好,赏口饭吃呗!”
这人名叫曹大年生着一张酸枣核儿脸,上宽下窄,一对乌溜溜得小耗子眼镶在了乌眼眶内,一笑就露出口齐垛垛得大黄牙,人言面无四两肉,一生难相熟,道得便是这样的人物。别看他这头笑得一副和善样子,心里的算盘珠子可一刻没有停歇过,心里头盘算着领一个孩儿回去,刚好可以抵一头耕地的牛,牛/日/里头顶多是犁地,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不同了,即能下地干活,还能上山砍柴,到了晚上还能给他端上一盆热洗脚水,让他烫烫脚,这个曹扒皮真是把人算计得滴水不漏。
就这样一盘计,曹大年就跟饭铺子的老板要了一海碗的稀粥,就着一碟子娃娃巴掌大的咸菜,让九斤儿偎在桌边喝粥,一面对他欺哄道:“九啊,愿意跟叔走不?叔一天管你两顿饭,让你夜里炕上睡,你瞅着中不?”
那饿了几顿的娃儿只差把脑袋钻那碗底了,一面呼噜着碗面吧/唧作响。
“那叔就当你是答应了!”那曹大年笑脸相迎道。
这一欺哄便是六年的光/阴,转眼这小九斤在曹家做了六年的长工,人也已长成十三岁大的小小子了。
这年冬时,天边日头黄爽朗朗地晒在坡上,隔着老远的方向瞅过去就像是搁锅里滚过的油馍,亮得馋人。
九斤记得这天他正跟着东家曹老爷打镇上贩棉花回来,曹老爷一天就管他两顿饭,早上一个糠菜疙瘩就着碗水似的小米粥,到了晚上光瞅着一碗寡水似的粥,也不见半个糠菜疙瘩的影儿,就这样子曹老爷还觉得九斤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等到他俩贩完棉花回来,一个铜板打手里过都能挤出一滴水来的曹老爷,愣是硬起自己的心肠连一头小毛驴都舍不得给雇,一面撅起自己的腚就往那架子车上一座落就不肯起来了,倒是年纪小小的九斤汗津津地使着一把好力气,架着车辕一口气走出了二里多地,让刻薄成性的曹大年坐在架子车上看九斤使劲儿的样子,心里想着早上那碗小米粥算是没白喂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一面悠哉悠哉地嘴里哼着个小曲儿,一面半眯着眼儿瞟向九斤道:“九啊,老爷对你好不好?”
这一年九斤刚满十三,恰是长个儿的时候,自打他七岁进了曹家大院,就没有过过一天肚皮是鼓囊囊的日子。这个时候,一听到曹老爷这么一问,嘴上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脚底下一打滑,掌辕的手显得也不是那么稳妥了,这一颠一打颤之间,就差一点儿把坐车上的曹大年给摔出个大马哈,九斤瞅到曹大年吓得脸色儿都换了一换,九斤只觉得这憋屈了一早上的气性,顿时也去了一大半。他这才灰着一张大黑脸憨笑道:“老爷,没摔疼您吧!要是您万一有个啥,俺只怕是连晚上那半碗小米汤都喝不着了,您可得长命百岁啊!俺的好老爷!”
吓得脸都绿色儿的曹老爷忙不迭地一把挥开九斤伸过来的手,指着他的脑门子嗔怒道:“瞧不出来啊,你小子憋一肚子坏水呢!俺这哪是养长工啊,分明是头小狼崽子!”
“哎哟,老爷你可冤枉死俺了!自打您那年把俺从雪地里捡回来,俺的命就是您救的,俺爹亲娘亲,也不及老爷您亲哪!”眼前黑脸的小后生,打眶里努力地挤出俩颗黄豆大的眼泪,一面朝着曹老爷呶嘴儿道。
“小猴崽子,就知道贫嘴儿!”见到曹老爷笑了,就知道自己没事儿了,咧开一口齐垛垛地白牙道:“咱走着吧!”
“走着!”曹老爷道。
架子车这才刚走一里多地,九斤就把架子车搁在了道中央,一面俯身趴了下去,又把那耳朵往地上贴去。
过了一会儿,九斤把头抬起来对曹老爷道:“怕是遇上响马了!”
“这可坏了事哟!”曹老爷仿佛大祸临头般蜷着身子,一面哭丧着脸道。
九斤瞅着他这猴孙样儿只觉得好笑,只是脸上不做出神色来却是道:“老爷,你不是把那银票往鞋底里藏了嘛!您不说,没外人知道!”
曹大年一听这小猴孙把他老底朝外抖落出来,一时间也气急了眼,也不管他什么土匪不土匪的,抄起另一只没塞银票的鞋子就要往九斤身上抽过去。九斤一手抱头,一手拦着曹老爷就要抽过来的鞋底子道:“老爷,俺知道错了,您手下留情呀!俺这没有功劳,那苦劳不是还在吗?!”
曹老爷却是手抄着鞋底子,没头没脑地就往九斤身上抽,一边抽还一边骂道:“猴崽子,平日里看你吃饭挺利索的,没成想这嘴皮子上下一磕碰,也跟抹了麻油似的!俺就是养条狗还能给俺看家护院呢!养你这个缺根筋的玩意儿,为的是啥!”
就这样一个前头跑着,一个后头追着,一跑一追却是不以直线为轴,而以眼前的架子车作轴,打着圈儿的一个跑一个追的,打得好不欢实!打得累了的,就趴那架子车上直喘气道:“你别跑了,俺保证不打死你!”
跑得累了的那个,一手捂着胸口,一边喘着大粗气儿道:“老爷,你就是不打死俺,俺还得跑啊!谁让你不放下手上的鞋儿!”
“猴崽子,等土匪来了,把你掳山上去!”曹大年气急了,一面指着九斤的鼻子骂道。
“那也比跟着你吃糠咽菜的强!”十三岁的娃儿,双手一插腰,一面哼气道。
等到曹大年喘顺了气,手里的鞋子一溜烟被掷出了老远,没成想打不到九斤,倒是打在了一只马靴子上。
原本的空气中扬起了一层黄沙卷着厚实烟土,滚滚一阵黄烟地飙了过去,又黄烟滚滚一阵地折了回来。马脖上挂着一成串铃铛儿,一面在空气里不停地脆亮作响。站在地上,被迫吃了一脑门子黄烟的九斤和曹大年连忙地伸手揩着脸庞上的黄烟沙土,一面不住地往外咳嗽。
九斤一抬眼,就瞅见被曹大年鞋子掷到男人,正骑在一匹枣棕骏马上,五官周正得即不显丑,也谈不上格外得英俊,偏是生着一股子精悍俏爽,健美魄力的劲儿,再瞅一眼他身后的马队,一个个马贼皆是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唯当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偏又显得一点恭敬的态度来。那带头得瞅过一眼正瞪着他直瞧得九斤,又瞅了瞅被吓得已经跪地上的曹大年道:“爷俩?!还是主仆?!”
这话面儿上是探他们的底子,实际上却是考虑着劫财的数额。若是答爷俩,不过是破些小财罢了,若是答主仆,曹大年自知自己是要让这群土匪们作肉票绑了去!刚想答口,却是听九斤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叔啊,俺娘这才刚走,你可不能有事啊!”
“大爷,求求你放过俺和俺叔俩了吧!”一面忙不迭地朝着他磕头道。
“他是你叔,俺瞅着咋不像咧!”马上的人瞅了瞅九斤,又笑着打量了一眼曹大年道:“你这侄子合俺的眼,要不跟俺一块上山去吃香喝辣的,还能学本事咧,你觉得中不!”
曹大年一听这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一面哆哆嗦嗦得道:“求大爷饶了我们吧!求大爷饶了我们!”
一只马靴子踩在了九斤的肩膀上,那人俯脸朝他问道:“跟爷上山学本事,还能管你一天三顿饱饭,你觉得呢?!”
那土匪头子还不等九斤答应,伸出手心拔萝卜似的一把提溜起九斤,转脸对跪地上的曹大年道:“这孩子只当你交给我谢某人的血贡了!”
带头的调转了马头,一路上跶跶得得地扬起了一道尘烟滚滚,后面跟着百十来号的马队,同时地带起了一阵滚滚的黄土浓烟,一面听得那土匪们兴致高昂地唱道:“好小子,好小子,落草作寇跟我走,东西南北闯一闯!好小子,好小子,路见不平爱拔刀!凤凰岭上是我家!”
夕阳当空照落下来,映着那一批马队像一座大山般座在了曹大年的心口上,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面朝着马队离去的方向嚎哭道:“九啊,你可别怪叔啊,叔也不想的!我那苦命的侄儿啊!”
这个曹大年从地上支起俩还打着颤儿的双腿,一面顺着那黄沙飞扬的道儿往前走去。
这真是挨着金銮殿,准长灵芝草,挨着臭茅房,准长狗尿苔。且说这给财东家做了五、六年长工的愣小子,被这一伙马贼掳上山后,这是福还是祸儿,是好是坏儿?!先搁一旁不提,就是尚留一条小命下来,日后长大了也是把脑袋往裤/腰上别,过得是刀口上舔血,这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闯的日子,朝不保夕,难说!这后面的故事又将如何发展?!你且听下回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