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以利?”
他挥去记忆中的画面,尽管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从那一夜的噩梦中彻底醒来。回忆就像幽灵,时刻伴在他左右。他站在倾颓的房屋废墟中,循声回头,看到肩扛长矛的卡布兰正朝这边走来。“嗯?”
“我还以为要叫副团长阁下你才会答应呢!”卡布兰照例拿他升任血孤众佣兵团副团长的事说笑。
“少来。”以利亚此时并无心玩笑。
“该走了。提林说怒风团那帮家伙正从东边三里外的溪谷地往这儿过来,亲王要大家撤退。”卡布兰跨过一段不到膝盖高的灰黑残墙,散落地面的碎木片在他的靴子底下发出窸窣的碎裂声。“奇努斯在下,那可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而且人数是我们的六七倍。快走吧。”卡布兰来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眸中透出几分劝慰。如果没有左脸上烧伤留下的疤痕,卡布兰本可以更加英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能从卡布兰脸上读出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嗯……我知道了。”一千年前的往事。我的名字,以利亚!他虚弱地笑了笑,右手虚握,轻碰了一下卡布兰身上那副布满凹痕的陈旧胸甲——从胸甲上蚀刻的旭日徽纹来看,它曾经的主人应该是个不怎么走运的鲁特哈贵族。但话说回来,在这样一个战痕斑驳的世界里,没有谁能真正走运吧。
以利亚和卡布兰并肩走在被焚毁的村庄里。昨天的大雨让村中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但雨水终究还是没能涤荡战火带来的创伤。被烟熏黑的墙垣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两侧,倾颓的梁柱和破碎的砖瓦遍地都是,偶尔还能看见几扇门板犹自斜挂在门框上微微晃动。未烧尽的废墟犹如苟延残喘的困兽,朝阴郁的天空吐出浑浊的浓烟。多么像那一夜的场景。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这幅画面所呈现的,不仅仅是普列兰边境某个不知名的村子,或者烙印在以利亚灵魂中的那个夜晚,它也是整个贝尔图斯的真实写照。
他们来到村庄中央的空地上,看到大多数人已经聚集到这里。这些人大多是被血孤众从战火中救起的孤儿。以利亚数了数,一共四十人,应该是少了被派出去执行侦察的六个斥候。这些人身上聚集了活动于山海诸国的落魄雇佣兵应有的一切特点:七拼八凑的褴褛衣甲,参差不齐的武器,因为伤痕而显得狂野凶狠的面相。在他们之中,有些人比正在经历人生第十八个雨季的以利亚还要年轻。他们默默围着空地中心的一堆东西。尸体。以利亚沉重地意识到,那些是这座村子曾经的主人们。在尸体下面,摆放着众人收集而来的干燥柴火。在人群中,他们的领袖、“血孤众”佣兵团的团长,“孤儿亲王”沃伦正手握火把,走向尸堆。
他们走近,恰好听到沃伦念诵着贝尔图斯列国间通用的悼词:“愿他们能享彼世安宁。”话音刚落,他便开始绕着火葬堆,用火把点起一团团火苗。
其他人则将双手叠放在额头上,齐齐鞠躬回应道:“愿他们能享彼世安宁。”
说完这句话时,以利亚清楚地尝到了嘴角泛起的苦涩。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时代,他们能为逝者做的,大概也仅止于此了。
以利亚抬起头,隔着不断上窜的火焰,望向站在对面的团长兼救命恩人,在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眼中找到了不止一次出现过的悲痛。当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十年前的那一夜,他将他拥在怀中时眼里所带的悲痛。但那并不是纯粹的悲痛,在那双眼睛中,似乎还有什么以利亚至今无法理解的东西。
“血孤众的弟兄们,”他听到沃伦高声宣布,“做好准备,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
弟兄们在团长的命令声中纷纷离开火葬堆,开始做撤退的准备。以利亚还站在原地,看着跳跃的火苗沿着木柴慢慢上窜,舔着死者脏乱的衣物和僵硬的面孔。烟雾升腾而起,如逝者的灵魂,卷向灰蒙蒙的天空。又有一阵雨要来临了。刺鼻的烧焦味弥漫开来,以利亚皱了皱眉。他看到了一个肯定不满十岁的女孩,淡金色发辫和苍白的脸颊上沾满血污泥垢,心里不由隐隐作痛。
“以利,你怎么了?”不知何时,团长已经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
“哟,亲王驾到!”卡布兰牵着他和以利亚的坐骑走了过来,笑嘻嘻地招呼道。
“去他娘的亲王!”沃伦朝地上啐了一口,作势要揍卡布兰。“我可是三令五申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词。”
“战局有变故?”以利亚问道。
沃伦嗤了一声,说道:“普列兰的那群蠢货战败了,现在整个桑兰HB岸都在图卡人和鲁特哈人手里。我们的处境稍微有些不妙,但要撤退还是来得及。”
“往哪儿撤?”
“红石渡估计早就是鲁特哈人的了,那帮蠢货绝对没有守住那里的胆量。再加上并没有人通知我们正面战场的情况,所以他们显然也不打算遵守诺言,在预定的集结点等我们。不能走红石渡的话,最妥当的路线就是镜子滩,那儿离法比拉也不远。我可以拿‘亲王’的名号打赌,蠢货们现在肯定已经逃到那儿去了。”说到这,沃伦手托下巴思索了片刻,“但我们必须赶在怒风团那些人之前渡过镜子滩,不然就会被困在北岸无路可退。就目前的位置而言,如果他们转而沿溪谷南下,到镜子滩的距离反而比我们近。我在两年前曾经见过怒风团的团长,“披骨者”克尔勒,个人看法是,最好在战场上避开他。”
“最妥当的路线看来也有点风险,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以利亚抄起双手说道。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沃伦摊开双手以示无奈。
“没有,我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以利亚耸了耸肩,又补充道,“也不适合做指挥官。”
“啊哈,你还在意我选你当副团长的事?”
“能让亲王都忌惮的人,看来确实不是好对付的家伙。”卡布兰翻身骑上他那匹枣红色阉马,“不过,如果你们打算继续聊下去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在这里和怒风团的人干一架了。”
“我说过了吧——”沃伦一面沉声说道,一面摩挲着手掌,走到卡布兰身后,一巴掌狠狠抽在红色阉马的臀部上,“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词!”
马匹吃痛后嘶叫一声,撒开四蹄向前奔腾而去。“哇呀——”习惯步战、骑术不精的卡布兰只来得及在颠簸的马背上惨叫一声,便被马匹带向空地远端,扛在肩上的长矛“哐当”坠地。当马匹被其他弟兄安抚下来时,卡布兰正狼狈地抱着马的颈背,整个人缩着肩膀俯伏在马背上喘着粗气。
“行了,出发吧,弟兄们!”沃伦强忍着笑命令道,“到法比拉找那些普列兰的老爷们要钱去,他们不缺的也就只有钱了。”
队伍中响起一连串粗犷的笑声,除了以利亚,其他人都笑了。他骑上自己那匹名为“归途”的灰色牝马,跟在团长后面,领着队伍缓缓出了村子。他最后看了一眼火葬堆升起的冲天烟柱,默默说了句:“愿你们能享彼世安宁。”
雨丝无声地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