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琰放下了心中对若韵的那丝情愫之后,这顿晚饭吃的是很是顺心。饭桌上澹台明拿出了珍藏的清酒与青钰举杯对饮,两人喝的尽兴,开始没大没小的插科打诨。陆琰因为有伤的缘故不能饮酒,却也时不时的凑上去附和两句。若韵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偶尔看到澹台明老小孩的无赖神态,便嘴角上扬轻轻摇摇头;偶尔与陆琰目光相对,便也闲聊上一两句,讨教庖厨技艺。如此时光,配以徐徐清风,湖色夜景,各人畅其怀,表其意,好不惬意。
晚饭过后,澹台明已是有些醉醺醺的,青钰扶了他回屋歇息,从澹台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到陆琰和若韵二人在收拾碗筷,晃了晃头,想要上前帮忙,突然身子又一顿,转过身,步履蹒跚的回自己屋里去了。
陆琰看在眼里,心中叹了口气,接过若韵递过来的碗碟,向湖边走去。二人默契配合,待得全部收拾妥当之后,若韵将擦干净的碗碟都放入竹篮里,对陆琰说道:“今日多谢陆公子掌炊了,时候不早了,陆公子早些回房歇息吧,余下的交给我便好。”陆琰点头应了声好。若韵提起竹篮向厨房走去。
陆琰望了望自己的屋门,歪头沉思片刻,并未回屋,而是在湖边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倒映着满天星辰的湖面,不禁心中无限感慨:“爹爹在世时常说,人生如意事无多,总会尝遍诸般苦难,只是苦难到来的时机不同。我幼时不懂,也不信,近二十载无遇难事,哪知这短短数月便遭逢如此大难。不过想来老天待我还是不错的,我虽身受重伤不仅得到师父救治,还学到了绝世内功心法;那场大火虽令我陆家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可是大哥也成功逃过一劫,祖母和母亲也被唐孝安妥善安置…唐孝安…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
正想着,突听若韵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陆公子不觉得困倦么?”
陆琰这才回过神来,转眼看到若韵走过来,在他旁边也坐了下来。陆琰笑道:“这些日子睡的够多了,并不觉得困。”顿了一下,又道:“今日上午在下失言,姑娘莫要挂怀。”
若韵微微侧目,道:“公子何出此言?在我看来,一直挂怀的倒是你。上午的事情记到现在,上午道完歉还不算,现在又来再道一遍歉。”说罢挑眉望着陆琰。
陆琰闻言一怔,扶额失笑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过于执着,让姑娘见笑了。”
若韵摇了摇头,道:“果然青钰的话还是颇有道理的。”
陆琰奇道:“青钰说了什么话有道理?”
若韵道:“青钰说你们读过圣贤书的公子哥,便是礼数过于周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思前想后,这样掺了杂念,说出的话往往不是真心,教人难以应对。”
陆琰感慨的点点头,道:“青钰经常这般说我。既然姑娘也这么认为,那我陆琰看来确实得改一改这个毛病。”
若韵神色淡然,赞同道:“若能改,那是再好不过。”
陆琰听着若韵直言不讳的言语,偏过头看着她依然一副沉静如水的表情,无言以对,再次失笑。
两人望着湖景,沉默一阵,陆琰开口问道:“若韵姑娘,你从小长在这谷中,有的时候…便如这样的夜晚,师父若是睡了,你一个人只身在这湖边,不会觉得烦闷寂寞么?”
若韵低头想了片刻,又抬眼望向远方,道:“初始是觉得有些苦闷,没有人可以听我说话。小的时候会哭闹着不让爷爷睡觉,后来长大了些,也习惯了些,便也能从独处之中找到一丝乐趣,苦闷也就少了些。”
陆琰在若韵平静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萧瑟之意,心中微叹一口气,又问道:“那你往后就没有打算出谷去看看么?”
若韵道:“爷爷出去采买的时候,我跟着出去看过了。”
陆琰追问道:“我的意思是,你往后便打算一辈子在这谷中度过么?”
若韵一只手玩弄着湖边的鹅卵石,一只手托着腮,思索片刻,道:“即便在这谷中待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可。我知道外面的世界纷争不断,人心叵测,比不得这谷中自在,只从你和青钰的遭遇便可窥见一斑。只是爷爷跟我说,我迟早是要出去的。”
陆琰道:“外面虽然比不得这谷中悠闲自在,却也不见得全是人心不古。你瞧我和青钰不就是外面世界的好人么?”
若韵道:“你们是好人又怎样呢?你们两个好人不也是被人欺侮,落魄到这谷中来了?”
陆琰一时没了言语,望着若韵第三次哑然失笑,过得片刻,道:“若韵姑娘的话,在下确实无从反驳。”
若韵等他笑完,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这般说,并非有意,只是心底有些不安。爷爷也跟我说,不能居庙堂,便混迹江湖;江湖容不得,便退居市井;市井不如意,便逐乐乡野,外面世界那么大,总是有容身之处。只是外面我一个人也不识,也不晓得那些礼数与规矩,想到要在外面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我心底便有些…有些畏怯。”说到这里,若韵将手中那块鹅卵石,远远投进湖中,“叮咚”一声响,湖面波纹荡起,扰动了整片星辰。
陆琰听得若韵这番言语,心中怜意大盛,脱口便欲道“你不要怕,自有我护你周全”,随即又想到自身处境,不禁黯然,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转而安慰道:“姑娘不必过于忧心,江湖上独来独往的也是大有人在。况且姑娘得师父真传,武功自是不弱,若有人与你不善,你露出一两手功夫,怕是江湖豪杰都要敬而远之,江湖宵小都要畏而远之。这一敬一畏之下,你便也不用跟那些不想干的人打交道了。”
陆琰这番话是临时起意,说的并不是很有底气,其实江湖上若非历经数次打斗,死中逃生,又怎能闯出名声让众人敬畏?
若韵却不明江湖事理,道:“你所说或许有理。只是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却不晓得真打起来会怎么样?”
陆琰心中犹自在为方才说的话懊悔,暗道:陆琰啊陆琰,你也忒没良心,枉为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你受师父救命授艺之恩,即便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如若韵独自闯荡江湖,便是出于同门之谊,又怎能不多加照拂?何况…何况你又对她……想到这里,又听得若韵这未经世事的言语,心头一软,终于还是说道:“倘若真有一天你要出谷,便来寻我…我和青钰,打架的时候,自然有我和青钰来出手,你只在旁掠阵即可。怎么也不能教人欺负了你去。”
若韵饶是平日里再心如止水,此刻也是生出一丝感动,一抹笑意挂上嘴角,也不看他,只是兀自抬头望着满天星辰,道:“如此可是先谢过你和青钰了。”
陆琰看着若韵眼波流转,嘴角牵起,一个梨涡浮现在面庞之上,不由得心跳加速,红了脸。
若韵却是没有发现陆琰的异样,又道:“过得两日,你伤势全好,便可以出谷了。”
陆琰默然许久,直到若韵转头看他,才涩声道:“是。多亏了…师父悉心救治。”
若韵看她神色黯然,道:“怎的你不开心么?是不是此去路途艰险…”
陆琰道:“不是。此番出得谷去,我便能与亲人团聚,怎会不开心。我只是…只是…”却也说不出什么。
若韵见他犹疑吞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也不再问,转了话题道:“爷爷此前说过,他不喜欢那些读书人,说外面的世界便是叫那些读书人给祸害成的。你却生了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不过爷爷似乎喜欢你喜欢得紧,不然也不会收你为徒。”
陆琰苦笑道:“我自小是读了四书五经,不过我与那些文人墨客却是不同的,我志又不在考取功名。我大半精力还是耗费在习武之上了,是以我还是应当算作一个江湖人,不是读书人。师父收我为徒,多半是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倒不见得是多喜欢我。”
若韵摇摇头,道:“不对。爷爷不见得有多慈悲,不过他确是喜欢你是不假的。”
陆琰见她说的笃定,奇道:“何以见得?”
若韵道:“我陪在他身边十数载,他的心思我自然晓得。”
陆琰再次哑然。这时突听得若韵叫道:“快看!”
陆琰顺着若韵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天,却见一道流星划过天际,在静寂的夜空中留下一道痕迹,自东南向西北方隐隐落去。陆琰刚发出一声慨叹,却又见数颗流星同时划过夜空,流星慧尾在星辰大海中画出道道弧光,当真是绚丽万分,夺目至极。二人沉醉在这奇幻天象之中,一时忘了言语,心中只觉星空浩渺,人世卑微,任多少际遇,不过沧海浮尘,实不足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