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进,一夜无话。
和亲队伍在第三天傍晚停下休息,顺便采办给养。颠簸了这许久云鬓早就吃不消了,嫁车一停便迫不及待的跳下来,随即便被眼前画一般的美景惊呆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屏障一样连绵起伏的山。觉得用什么崇山峻岭巍峨矗立来形容似乎都差了点。不禁问身旁的花钿:这是什么山?
应该是麓山,咱们大渊边关的天然屏障,过了这座山就出关了。
果然是啊。云鬓轻叹一口气,离愁宛若怒放的夏花,在心中肆意蔓延滋长。
花钿心疼云鬓车马劳顿,没睡好也没吃好,便道:公主你想吃什么,我去弄。
云鬓想也未想说:只想吃酒酿圆子。
花钿点头:你在车里等一会,我这就去做。
说罢,转身欢快的跑了。云鬓嫌车里憋闷,根本不想上去,便找了一棵树冠浓昌的大树,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她早已将喜服换下,穿着一件柔白带粉的宫裙,还是去年生辰时母亲送她的礼物,她十分喜爱这裙子手腕处束带的设计,省去了广袖摇摆的许多麻烦。那些呼羯侍婢和护卫都不认识她,忙碌穿梭,无人置喙,她也落得闲散自在。
母亲如今在做什么呢?以往的黄昏她都是静卧在院中凉的沁人的竹骨藤椅上,柔柔的笑着看自己与花钿嬉闹。如今自己和花钿都走了,她此刻在做什么?
云鬓从思绪中回过神,见花钿空着两手气鼓鼓的回来,不由奇怪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花钿哼声说:他们欺人太甚了!我好歹是公主的贴身侍婢,他们!…
云鬓翻了个白眼:怎么回事。
花钿道:我去跟他们说你想吃酒酿圆子,他们不给做也就算了,一个个都还趾高气扬的…
所以你就跟他们吵起来了?
花钿道:他们还说什么只有韩簟才有资格做他们的少王妃,说沙地草原从来都容不下娇滴滴的公主…
云鬓听得头疼,终于问道:他们是谁?
花钿眉头一皱:一个叫韩元的,领着一群仗势欺人的狗奴才!
云鬓瞧她义愤填膺的,不禁好笑,说:母亲还让你规劝着我,眼下看来,母亲识人不明啊!
花钿闻言,小脸一红欲要辩解,云鬓道:不许狡辩,去给我随便弄点吃的吧。
花钿憋憋屈屈的,在云鬓跟前蘑菇了良久,终于听话去了。
一会功夫都不到,身后又响起脚步声,云鬓假意嗔怪着回头:不是叫你去拿吃的么…你是谁?
原来她身后立了一个挺拔魁梧的男子,青色长衫剪裁合体,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格外俊秀。
男子笑道:呼羯启琰。
其实云鬓已经将他认出来了,团圆夜宴她心不在焉,匆匆一瞥看的不甚仔细,却原来是个如此俊逸的青年。
启琰笑吟吟的走到她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堂堂公主,脾气该不怎么好,没想到…
云鬓挑眉:谁说公主都是刁蛮任性的?
启琰失笑:好吧,是我以偏概全了。
云鬓望着他,想起花钿说的叫韩簟的,想来大概跟启琰是一对鸳鸯,因和亲被生生拆散了,又联想到自己和阮良弼,不禁恻隐暗动,想着不能成全自己成全别人也是好的,便说:我不反对你纳二房三房,所以你就放心吧。
启琰愕然:干嘛突然说这个?
你还装。云鬓撇嘴暗忖,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半天启琰回过神,不知是讥是赞,道:你还挺大度。
云鬓没理他。
无言静坐一时间有些尴尬。启琰又没话找话的问:暑气这么重,你干嘛面向太阳坐着。
云鬓有一瞬的失神:这边有太阳,也有故乡。
启琰怔了怔: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云鬓道,我的母亲。又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还有阮良弼。
启琰沉默着垂下眼睑,云鬓转过头来看他:你又是为什么面向这边坐着?
启琰严肃了半天,云鬓几乎以为他有什么更悲惨的缘故,他却突然嘴角一松,道:因你面朝这边啊,难不成我要背对着你。
说罢,兀自哈哈笑起来。
云鬓心想这人真冷,便转过身不再搭理他。
启琰笑了一阵,见云鬓淡漠的表情,觉得没趣,便起身要走,又突然问:你刚刚跟你的婢女说想吃什么?
云鬓顿时来了精神:酒酿圆子。停了一会满怀希望的问他:有吗?
启琰脸上是比刚才更严肃的表情:没有。
云鬓…
进了麓山,道路变得坎坷不平。云鬓的鎏金彩凤嫁车是不能再坐的了,只得以马代步,好在她也不是第一次骑马,坐在马背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倒也十分惬意。
所有人都对她和花钿淡淡的。虽也尊敬却始终保持着可怕的距离。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疏远时刻提醒着云鬓,自己是个外人。起初花钿对这种待遇十分气愤,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呼羯启琰隔三差五的出现一次,开始时一本正经的嘘寒问暖,渐渐的本性暴露出来。云鬓管这种本性叫做无耻的冷幽默。例如云鬓和花钿大口大口的吃肉饼,一边吃一边夸肉质鲜嫩的时候,启琰会凑过来说,我们呼羯有一种百虫宴,在每年夏季昆虫最肥硕的时候举行。像蝉啊,蜢蚱啊都十分好吃,这肉饼里的肉就是蜢蚱肉,像不像鸡肉的味道?云鬓立刻把肉饼随手丢在一边,痛苦的扑在地上干呕,启琰拿过肉饼咬一口,恍然点点头,哦,你这里面就是鸡肉。云鬓闻言直起身来恶狠狠的瞪着他,他却老神在在的走开了。
车队一路疾行,终于在十天之后到了沙地草原。
草原风光无限美好,只可惜云鬓刚来就病倒了。启琰请了部族里的郎中来为云鬓治病,说是因为舟车劳顿,偶感风寒,精心调养几日便可康复,并无大碍。饶是这样,云鬓却生生卧床半月有余。
病中人思亲之情最甚,云鬓又发了低烧,总是迷迷糊糊辗转于梦,梦中总是看见出嫁那晚辉煌中的凄凉,耳畔似听见母亲低缓的啜泣。画面一转到了月夜中的丹桂园,阮良弼目光皎如日星,握着她的手道,我与你立下尾生之约,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负你。
云鬓便醒了,锦枕上湿了一大片。
夜已深了,穹庐外的虫鸣清晰可闻。花钿斜倚着水榻睡着了,云鬓替她盖了衣服,裹件绒披风走出毡房。
呼羯部本就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以放牧牛羊为生。子民皆住穹庐,呼羯王族自是不必放牧,却也保持着传统的居住习惯。好在云鬓从来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因此也还住的下去。
夜风中已含着薄薄的秋意。云鬓怔怔的站着,从她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美好的星空。就像开了满山遍野的明亮小花,娇小却灿烂,惹人心生怜爱,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终隐没在黑暗的地平线上。
云鬓几乎要被这景色感动,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微响,惊骇回身时见一个面有病色的柔弱少年眨着晶亮的眼睛望自己。
云鬓被吓了一跳,自然没有什么好语气:你是谁?
少年笑着说:你定是云鬓嫂嫂吧?
云鬓狐疑的望着他,他自我介绍道:我叫九桀,是启琰哥哥唯一的兄弟。
云鬓才知道启琰原来还有个弟弟,没想到会在这星光灿烂的夜晚遇见。九桀道:听说嫂嫂病了,夜晚风大,怎能外出?
云鬓呵呵一笑,说:无碍的。不过看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九桀垂眼,瘦削的脸庞泛起丝丝苦涩:我生来体弱,脸色一直都这么不好。
既然生来体弱,于六艺定无甚造诣,这样的男子怎能在崇武尚斗的呼羯部族受到重视,想必也是受了无数冷落。云鬓这样揣测着,竟对他的苦涩感同身受。
那就更得好好歇着了,快回去吧。
九桀嘴角一弯,清秀的脸上有些孩子气:多谢嫂嫂关心,我这就回去了,嫂嫂也快回吧,免得再受了寒。
云鬓笑着点头,两人就此别过。
其实云鬓比九桀小了两岁,两个人都不合年龄的成熟,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殊不知富贵子弟更易谙世事。
云鬓回到毡房,想起从前在渊王宫的事情,彻底的睡不着了。
云鬓在渊成帝的一众儿女中排行十三,她上面有个只大她一刻钟的姐姐,是渊成帝宠妃郭夫人生的。据说云鬓出生那天,漪月宫除了一个太医一个稳婆数个宫女太监外再无他人,而渊成帝守在郭夫人的春华殿一步都不曾离开,郭夫人也特别给面子,痛苦的叫声响彻渊王宫。公主出生后渊成帝感念郭夫人绵延帝嗣之功,特别下旨封郭夫人为正一品夫人,赐号云如。小公主封为长阳公主。尔后大摆宴席,邀请后宫众妃还不够,连护国公,虎贲将军等若干大臣也请了来。相比长阳的风光,云鬓就凄惨多了。母亲陈氏那时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又是羌族为了巩固和大渊的关系送来和亲的,对于这些不敢争也不会争,所以渊成帝将她们母女一晾就晾了整整一个月。可想而知这一个月里漪月宫门可罗雀。云鬓满月那日,渊成帝不知哪根经搭错了,竟叫王传喜传旨来晋了陈氏的位分,夜晚还跑来陪陈氏喝了杯酒,云鬓这才见了父王第一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渊成帝对云鬓母女的冷淡有增无减。云鬓八岁那年,长阳也是八岁。云鬓已会扎美美的风筝,有一天她正和花钿在棠梨园里放风筝,遇见长阳前簇后拥的走过来,非要云鬓把风筝让给她,云鬓当然不依,带着花钿扬长而去。本来只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小矛盾,不知被怎样添油加醋的传到渊成帝耳朵里,罚了云鬓又训斥了陈氏,还命云鬓再扎一个风筝算是给长阳赔礼道歉。云鬓也忘记了最后究竟扎了个什么风筝给长阳,不过从那之后云鬓再没扎过风筝。
又过了一年左右,公主们都被送到博苑习书。云鬓长阳便免不了明里暗里的较劲。其实博苑里有许多公主,轻视云鬓的不止长阳一个,偏偏云鬓谁都能忍让就是不愿意忍让长阳。长阳也不是省油的灯,与云鬓口角之后,无论是输是赢都要跑去跟渊成帝告状。一次两次渊成帝没搭理,终于有次将云鬓叫来狠狠训斥了一番,质问云鬓到底懂不懂长幼尊卑,有没有将长阳当作姐姐那样尊敬。云鬓将母亲陈氏的犟脾气一点不落全学了来,淡声回道,都是父王的女儿,分长幼我能理解,可为何要分尊卑?要我像尊敬姐姐那样尊敬长阳,为何不要她像爱护妹妹那样爱护我?渊成帝勃然大怒,说云鬓巧舌如簧,公然顶撞他,将云鬓逐出博苑,并禁足一月任何人不得探视。云鬓成了大渊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逐出博苑的公主。
虽说往事暗沉不可追,可这些事毕竟都曾经发生过,且给云鬓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记忆,夜沉梦转之时的酸楚愤懑谁能体会。云鬓裁纸研墨,把一腔愁绪收拾得不留任何痕迹,提笔给母亲写下第一封家书。想了想,给阮良弼也写了一封,只是一首小词,可如何能送到他手里,不由得更加黯然。
更过四时,云鬓终于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觉到天明,花钿轻手轻脚的收拾打扫,一如从前在漪月宫闺阁里。
云鬓坐起来,惊动了低头打扫的花钿,忙跑过来关切的问:醒了?今天觉得好些没?
云鬓淡笑:好多了。
花钿说:那就吃点饭罢,你病了这许多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说着,抬眼望了望她,语气中更见愧疚:瘦了这么多,娘娘看到定要骂死我。
云鬓心里涌上一阵暖流,嘴上却无不调侃的说: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越来越罗嗦了。越来越像是管家婆了,难不成是该嫁人了?
花钿白她一眼:都可以贫嘴了,看来是真的好了。
云鬓咯咯笑起来,对花钿说:给我弄点米羹吧,特别想吃。
花钿道:早就猜到你想吃米羹,以往哪次病过一场不是要吃米羹,给你备好了。
云鬓下了床,简单的洗脸漱口后,在花钿的注视下愣是吃了满满一碗羹,花钿这才满意,对云鬓说:你再去休息会子,我把碗筷收拾了送出去。
云鬓道:我去找大王子要几个婢子来帮你吧,天天都是你自己忙来忙去的。
花钿赶忙摇头,压低声音说:驸马爷那天送来几个的,被我拒绝了。我宁愿自己累一些,也不叫陌生人碰你起居饮食的东西,咱们初来乍到,不得不防啊。
云鬓点头:你担心的有道理。只是…这样好了,咱们毡内三天扫一次,至于这些桌椅陈设,我看也不必天天擦,再被你擦掉漆了,还得费神去修。
花钿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以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陪我玩,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没事拿个抹布擦来擦去可别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