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鬓起了个大早。为着今日的四族山猎,更衣梳洗颇费了一番周折。
四族就是包扣呼羯在内的羌、畲、柔然。这四邦建交日久,族内子民通婚联姻比比皆是,加之四邦国力相当,自然是相互亲近,从而相互掣肘。四族在白雁关皆有各自的行宫,也陆续都在近两日内抵达了。因此相约一起去小峡林山猎。
云鬓想着四族山猎,场面盛大自是不必说的,草原上不乏青年才俊,也多的是各式各样的美女。只是如何能够在一众珠光宝气的红袖中彰显她大渊公主的风采,给呼羯部族争脸,这才是云鬓真正在意的事。
花钿不停的给她出主意,拿出一套又一套奢华绝艳的宫裙让云鬓试穿:如此盛大的围猎,那些女人肯定是花枝招展珠围翠绕。公主你可不能寒酸了。
云鬓给花钿叨叨的头疼,实在懒得试那些繁复的十二幅宫裙,略略一忖,从一堆衣服里扒出一件水蓝马装,长发简单绾起椭圆的髻。她虽年幼,却已出落的窈窕欣长,这一番装扮袅袅娉娉中平添了几分英姿,看得花钿两眼发直,不禁赞道:公主,你穿这马装真是漂亮极了!
云鬓对她的夸奖很受用,点头道:主要是人漂亮。
花钿笑着碎她,又忍不住担忧:你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些,今日可是......
云鬓连忙道:我知道今日山猎,场面非同一般。你也说了,那些女人肯定都是花枝招展,我无论怎么打扮,都只是跟别人雷同,不若别出心裁,剑走偏锋。更何况山猎肯定是要骑马的,你觉得我戴一堆金簪珠钗在头上方便吗?
花钿愣了愣,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云鬓拉起她:哎呀走啦,迟了不好。
二人一同出了观星小筑,往行宫广场去。所谓广场,其实就是行宫前大片的开阔空地。凤凰骑兵驻扎在此,戍卫行宫的安全。
云鬓到时,车马队已整装待发,除了汗王屠臼子和老祖母,其他人均已到齐。山猎奔劳,祖母自然不愿意赶这个热闹。屠臼子一族之主,自是要迟一点的。云鬓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迟到。
启琰一袭天水碧马装,意气风发的骑在马背上,远远看见云鬓携花钿而来,两人皆换下繁复累赘的长裙,着精干的马装,不由眼前一亮,跳下马迎上前去。
启琰的穿着打扮式样很多,难得的是他身姿挺拔,虽然健壮却不像其他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那般粗鄙。他有草原男儿的粗犷豪迈,也有文秀士子的隽秀飘逸。对他上马可提弓,提笔可成诗的百变,云鬓早已见怪不怪了,对走到面前的启琰行了一礼,笑着问:我没迟到吧?
启琰将她从头到脚一番打量,少女还是那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只是这一番淡扫蛾眉精简干练的打扮,却将她清艳脱俗的灵秀气质凸显出来。启琰觉得这样的神仙玉骨,总是给他十分熟悉亲切的感觉,又说不上是哪里让他觉得亲切,一时间竟走了神,猛然回神见云鬓一双剪水眸将自己望着,连忙哦了一声。
云鬓秀眉微蹙,哦什么,几个时辰不见怎么傻了?
启琰白她一眼:我比你聪明。
云鬓正要反击,眼神瞥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九桀,正一脸的高深莫测向这边望着,心里便有些反感,凑启琰近一点,低声问道:你跟汗父说了九桀的事没?
启琰怔了一怔,显然没跟上她跳脱的节奏:说了。
那汗父怎么说的,没有责罚他么?
启琰道:罚了。罚他禁肉一月,早晚祭拜三月。
云鬓颇为失望:就这样?
启琰点头:不然还怎样?
云鬓忿恨的咬咬牙:没有打他十几二十板子?
启琰的额角有汗流下来:不然我去替你揍他一顿?
云鬓点头:去吧,不要因为他是你弟弟就手软。
启琰冷汗如雨。
说话间,屠臼子一身劲装,前簇后拥的驾到。山猎大军抖擞精神,便要出发了。云鬓便不好过多怂恿启琰去殴打自己的弟弟。没有过多废话,屠臼子挥手令下,号角响鸣,皮鼓大噪,一时间惊起山林中飞鸟数群,扑棱棱飞的无影无踪。锣鼓喧天中,屠臼子的仪仗最先出发,启琰九桀云鬓紧随其后。此次山猎,随行的凤凰骑兵约有百十余人,远远望去一片铁甲红缨冠,玄色旌旗猎猎飘舞。凤凰骑兵军纪严整,竟无一人呱噪,一派肃穆威严。这样的正正之旗,令云鬓不由自主生出一种马上要冲锋陷阵的错觉。
山路虽然崎岖,然胯下皆是良驹,一路上如同枕席过师,处处皆是通途,未至晌午,便抵达了小峡林。
小峡林在接天峰和玉柱峰交接之处,林深树茂,遮天蔽日,清泉浅溪纵横。遍地奇花异草。林雾蒸腾飘渺,置身其中难辨时日,很有些像古书中描写的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境。一行在林中阔地间扎下营来,稍作收拾等待其他三族。彼时云鬓启琰正在一处用膳,忽听得人声马声鼎沸,原来是三族到了。
云鬓问:咱们不用去迎接么?
启琰大口大口的吃肉饼:不用,他们刚到,肯定要费一番功夫收拾,咱们且吃,他们收拾完了就会来拜会父汗,到时候再去见过众王。
云鬓微微一诧,但是立刻明白了。呼羯部实力最为雄厚,自然是要受别人朝拜。又很是好奇,问启琰道:三族中以哪一族最有实力?
启琰眼帘都不曾抬:自然是畲族实力最强,畲族的牛羊是整个草原最壮的。柔然差一些,牛羊虽不及畲族,但是十分擅长训练骑兵。羌族嘛,牛羊不壮,骑兵也未见十分彪悍,可却是整个草原最不缺粮食的部落。
云鬓顿时来了兴趣。她知道母亲便是出身羌族,自然对羌族格外关心。为什么?
启琰道:羌族与远近各个国族都有贸易往来。近一点的像边塞的大胡子,河夷国,远一点的像你们大渊,包括大渊的附属国吴国,甚至连远海的神水国,每年都会给羌族提供不少的粮食。所以即使灾年,羌族仍能安度。
云鬓很是不解:这些国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的给羌族提供粮食?若说是拿东西换的,可是你也说了,羌族的牛羊也不壮,骑兵也不是最彪悍的,他们能拿什么换呢?
启琰耸肩表示这着实是件令人费解的事:你大概不知,羌族是我们草原上第一个把女儿送出去和亲的族部。且第一个把女儿送给了大渊,就是你的父王。听说送给你父王的公主是羌族老汗王最宠爱的女儿。当时你父王刚刚灭掉吴国,吴国王室皆被囚于死牢中,本是一线生机都无,就因为那位公主在除夕之夜对你父王感慨了一句,如此团圆之夜,却有人不得团圆。你父王第二日便赦了死牢中的所有人,来博美人一笑。可见当时那位羌族公主有多么受宠。吴国王室死里逃生,与你父王几番交涉,终于在大渊领土的最边境得了一座小城池,依旧自称吴国,只是国内不许养兵,不许造盐铁,举国上下皆以农耕为生。吴国之所以送给羌族粮食,估计是为了报答那位公主的恩情。
启琰自顾自说了一堆陈年旧事,说完才发现云鬓侧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竟觉十分娇憨,笑着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云鬓望着他;羌族送了几位公主给我父王呢?
启琰怔了怔:为什么这么问?
云鬓呆呆的:渊宫中倒是有一位羌族公主,我跟她关系十分亲近。
启琰点头:那就是了。没听说过羌族还送了其他女子给你父王。
云鬓道:可是你刚才所言,仿佛那位羌族公主很受我父王宠爱。
启琰点头说道:是啊,当时那位羌族公主宠冠渊宫,这是举世皆知的,听说渊宫中那些大臣们担心你父王会为了这个女子荒废朝政,连上十六道折子和一道万民书,要求你父王“清君侧振朝纲”,都被你父王搁置在一边了。你既跟她关系亲近,难道没听她说起过这些事情么?
云鬓乍然得知这许多令人吃惊的事,完全颠覆了她十五年来对渊王宫的认知,只觉得于她而言那座遥远的渊王宫就像是九天之上的至秘之境一般:她......是我的母亲。
启琰大吃一惊:啊?怎么会是你的母亲呢?
云鬓愣愣的:最开始你说羌族送了位公主给我父王,我心忖定是我的母亲了。我在渊宫中一十五年,除了我母亲,没有见过其他的羌族人。后来你又说我父王为了那位公主大赦天下,我又不敢确认了,因为从我记事起,父王很少来我们宫中,对我们母女颇多冷落。跟你说的宠冠后宫实在是不沾边。
启琰心中也很疑惑:这些事我虽然都未曾亲眼所见,可也确实是人人皆知的......
云鬓轻叹一声:谁知是不是以讹传讹呢,毕竟深宫中的事,传到世人耳朵里,已经不知被多少人添油加醋了。
启琰点头:可是吴国每年都无偿为羌族提供粮食,这事属实。
云鬓摇头:就算是事实,也无法证明就是我母亲的功劳。
云鬓心中的感觉很奇怪。她既希望启琰说的是真的,父王真的曾经对母亲有情,那么深爱着夫君的母亲便该宽慰了。可同时也不希望是真的,因为母亲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往事,不曾在她面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若非刻意隐瞒,怎会滴水不漏。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母亲何必瞒她,除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再联想到吴国王室获释,联想到羌族这些年获得的好处。。。。云鬓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复杂,变得功利了。
启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没有再同她争辩,而是拍拍她的柔荑,轻声道:不必为这些往事烦恼。管他是真是假,现在也计较不出什么结果了。
云鬓默然。
花钿走过来,对云鬓说:公主,有位女子,自称是你的故人,想要见你。
云鬓蒙了,想了半天都想不出自己在这草原上有什么故人。
启琰道:我竟不知你在三族还有位故人。
云鬓被他说的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了四族山猎才来到这小峡林,此时也只有四族的人在此,可是究竟是什么故人呢。云鬓想的头疼,对花钿摆摆手:请她过来吧。
花钿便回身去带那女子。那女子站在十米开外的一株树下,距离太远看不清容貌,只瞧见着一袭淡紫色的衣衫,身量纤纤,柳腰花态,这一路过来,虽说只是短短十米,然而女子步履款款,仪态万端,很有些芙蓉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