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场露天电影,叫什么《黑三角》,反特的,有一个镜头,一个老太太,一双诡秘的窥视的毒辣的三角眼……
郝凤兰赶紧就住手了。
那门锁着,郝凤兰不过是推了推罢了。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姨奶没有深究,没有解释,没有强调。
不过,在郝凤兰的心里深深留下一个悬疑——那门里是什么?
一天,姨奶说:“我有点事情出去几天,你看家。我今夜就起程。”
郝凤兰说:“你定心吧。”
姨奶淡淡地说:“我走后,你不要进那个门。”
姨奶并没有说哪道门,可是心照不宣。
郝凤兰实在好奇,问:“为啥?”
姨奶很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语气:“你不要进那个门!”
郝凤兰急忙点了点头。
天快黑时,姨奶要出去了。她叮嘱郝凤兰晚上睡觉要把门窗锁好,不能给生疏人开门等等。
她收拾背包的时候,郝凤兰瞥见那边面装的是满满的冥钱,哆嗦了一下。
红男绿女
姨奶走后,郝凤兰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
天黑下来,她想起那第四道门,心里有点发毛──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孤僻怪异的老太太是姨奶吗?
她一直睡不着,特别是夜里时,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第四道门里传出的动静。
她想,是老鼠吗?
她畏惧起来。
她平时强迫自己不去想远在北京的他的容颜,此刻她尽力去想和他的一场有头无尾有始无终的恋爱,她想用哀痛抵挡可怕。
好像好一些。
但是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不停地跳进她的耳鼓,把她的注意力牵涉过去。
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她一咬牙,想去看个究竟。
但是她拉了拉灯,竟然停电了。
她的勇敢一下就折断了。
她感到心里很空,有要呕吐的感受。
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心跳得厉害。暗想,明天白日一定打开它!
时间过得太慢了。
那鬼祟的声音忽而清楚忽而含糊,她实在蒙受不住这种折磨了,爬起来点着了蜡烛,然后她举着那一团飘飘闪闪的光明,朝那个声音走过去……
她站在第四道门前,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时候假如有人在背后吓她一下,她肯定疯掉。
她拿起一只铁锤子,用力朝门上的锁头砸去。
“当!当!当!——”
她的手有些抖,砸了十几下才砸开。
那扇门很久没开过了,有好多灰尘落在郝凤兰的身上。
一只很大的老鼠“嗖”地就跑了过去……
她眯眼朝里面看去,猛地一抖,差点昏过去——
她看到——
爷爷和姨奶,披红挂绿,脸色呆板,端端正正坐在屋子正中央!
梦里梦外
郝凤兰逃一般离开了姨奶的家,连夜跑到火车站,在候车室过了一夜,天亮后买票回家。
到了县城,已经是傍晚了,她又乘长途汽车返回村庄。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她一路上都在昏沉沉地睡觉。
终于,长途汽车把她放在去西河沟的路口,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它开走了。
她朝村里走去。
从这个路口到村里,另有一里路,路边有一片很大的墓地。
过去,郝凤兰半夜在这条路上走过好多次,并不怎么畏惧,但是今天她却十分惧怕。
此刻,她还没走到那边,路边的杨树岿然不动,仿佛都在看着她。
她还在想,爷爷不是死了吗?姨奶不是出门了吗?他们怎么忽然都出现在那个长年不开的屋子里?他们是在举办婚礼吗?
墓地终于到了。
她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
但是,姨奶那双偷看的眼睛仍是在她大脑里浮现出来……
姨奶低低地说:“你怎么跑了?”
郝凤兰大吃一惊!姨奶的声音是从墓地传来的。
她回头看,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太太站在墓地里,脸黑黑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郝凤兰颤巍巍地问。
她一步步走过来:“我来给你爷爷烧点纸。”
郝凤兰猛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八,正是爷爷的忌辰,她都忘了。
她轻微安静了一下,说:“姨奶,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走,我们先回家吧。”
姨奶朝村庄看了看,冷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进村的。你有什么事此刻就问吧。”
她几十年都没有回过这个村庄,这种执拗决不是一下就可以扭转的。
郝凤兰想了想,终于说:“我怎么瞥见你……在那间锁着的房子里坐着?”
她没有提到爷爷。她没敢。
姨奶淡淡地问:“你打开那间房子了?”
“我听见里面有动静……”
“那是一个梦。”姨奶的口吻依然很淡。
在这个无风的半夜,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在爷爷长眠的墓地旁边,姨奶告诉郝凤兰:
那是两个泥像。
那两个泥像是她亲手制作而成,倾泻了她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想象力,它耗尽了她半生的精力。
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梦。
这个梦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惊扰,争抢。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无比孤寂,每当夜深人静了,她就会打开第四道门,走进那个传神的梦里,沉浸在妄想中……
她讲这些时,没有哭,也许她的一双老眼已经干枯。
而郝凤兰落泪了。
虽然这份爱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执著和坚固却打动了郝凤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
也许,村庄里知道姨奶和爷爷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会以为姨奶太任性,太蛮横,太离奇,但是谁理解她内心那凄凉而无望的心情?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残破而凄美的恋爱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仍旧没有一个末了。
虽然恋爱的主角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可是这份爱并没有了却。
看来它真的要永恒了。
后来,郝凤兰跟姨奶回到了城里。
她仍旧奉养姨奶。
姨奶给第四道门安了一把更大的锁,仍旧不允许她进去。
那第四道门仍旧神秘。
郝凤兰突然猜疑那天半夜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实的,而泥像是姨奶的谎话!
一年过去了,郝凤兰再没有走进过一次那个屋子。
爷爷的忌辰,姨奶又去给爷爷烧纸。
她临走时,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第四道门的钥匙留下了,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着大雨。
姨奶家的屋子太老了,四处漏雨。夜里,郝凤兰起来用盆接雨。
她想看看第四道门里的那间屋子有没有漏雨,就拿出姨奶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
她惊呆了,她瞥见爷爷的脸正慢慢裂开,姨奶的脸也慢慢裂开,接着,他们的四肢纷纷掉下来,脑壳也掉下来,身体坍塌崩裂……
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
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堆土壤,混合在一起。
郝凤兰瞥见姨奶的一只眼睛连着一块面颊,在那堆土壤的最上面,仿佛看着她……
姨奶就是在这天半夜死的,她穿得整齐整齐,死在了爷爷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