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恰如茅庐老者所言,这还不到子时便已是停了,屋檐还滴滴落着积雨。街道之上早已没了行人,李隆基执意要用自己的马车送延慕和九阙归回,直到两人推言数次,李隆基这才罢休,领着假意醉酒的李林甫上了马车,摇摇而归。
行出一里之遥后,李林甫连忙一个起身,掀开车后帘布紧张的瞧了起来,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这一切倒是把李隆基给惊了一惊。
“兄长,你不是已经醉酒了么,怎地现在这般精神?”
李林甫还在做着探望,语气严肃无比:“三郎,明日要行大事,我怎可今夜醉酒。”
李林甫如此相回,倒也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只是为何醉酒,却让李隆基一时猜不出来。
“那兄长你又为何假装酒醉?可否给三郎讲明?!”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向来在这京都之地,久居高位,自然不懂这江湖之事,哪知方才饮酒之时,李林甫还时不时的偷瞄着延慕。单看延慕那一身刻意穿着的粗布,也掩盖不了他身上一股强劲的气势,尽管延慕成熟的面孔之下显着诚恳之色,但那一份心思极重的沉稳怎可忽视,李林甫再回忆与延慕言谈之时,字字清晰,句句在理,这岂是一个常年跑马在外的商人。
比起以上种种,更让李林甫怀疑的便是那个九阙,自从上次谋会于钦天国候府时,捡到九阙掉落的梅花铜衔章。在李林甫的几经打听之下,发现能配戴这种铜衔章乃是当年寒梅九卫,论起这寒梅九卫的名气可是丝毫不比麟麒卫的名气小。同为皇家高阶神卫,那么为何会同国师粘连在一起,这一团又一团的迷疑真让李林甫头疼不已。
李林甫正低头思忖,李隆基可是一直等待着李林甫的答复。
“兄长你倒是说话呀,为何一直不答三郎问言?”
李林甫抬起头来,紧皱着双眉,一脸的疑虑:“三郎,自从钦天国候府谋会之后,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兄长,此话怎讲,可与咱们所谋之事有何关联?”
李林甫久思也思不出个所以然来,松下紧眉,叹气道:“咱们还是回府再谈吧,看来今夜注定难眠啊。”
同样难眠还有一人,那便是身居九五之位的女皇。女皇本是要定于明日巡游星泰神宫,可到了此时还没有打算就寝的意思,把一帮侍女仪官可急的,连夜请来上官婉儿以作请女皇寝歇。
隔着玛瑙珠帘,闻听那早已熟悉无比的轻盈脚步之声已落停在外,未等上官婉儿恭请入见,女皇已先声开口道:“进来吧,婉儿。”
对于女皇能这般有先觉之见,上官婉儿也不惊讶,轻步上前行礼之后,行言道:“皇上,天时也不早了,也是时候该去休寝才是。”
女皇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敷额巾帛:“既然你来了,朕也好久没同你讲讲心事了,不知婉儿你可愿意陪朕讲讲。”
“皇上口旨,臣妾怎可推愿。”
女皇又起一笑,一洗方才那般忧郁之态,起手示意上官婉儿来到身边,道:“婉儿,朕有些心事要同你讲,你也参详参详,看看该是如何处理。”
一场夜雨过后,殿中起了一丝丝凉意,宫娥又添置了些许灯烛,待殿中更加亮堂了,驱开阴暗寒意,女皇与上官婉儿又已对言了许久。从女皇的选诏入宫讲到此刻的稳居天下,讲到亲情母子之情时,女皇不禁然间竟是隐隐寒心了起来。
“婉儿,你知太子心中此刻如何看朕?”
上官婉儿颌首道:“太子礼孝,对皇上都是百般听从,前些日子还差人寻得福寿灵芝敬献于皇上,如此有心,心中自然满满都是皇上,依臣妾拙见,皇上有太子日后自然无忧。”
“这倒也是…”女皇叹出一气,又行问道,“那梁王又是如何看待朕的?”
上官婉儿见女皇言语一转梁王身上,心中便知女皇所言之意。对于梁王与太子争夺皇嫡之位,神都之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时到如今,虽是梁王谋高一筹,使了手段几乎快要折尽太子的护身羽翼。早日满城又是闹着牡丹凋谢要更朝换代的流言,上官婉儿这才奉了女皇旨意前去迎回当年那个名镇神都的第一神卫前来侦查此事,可是已有半年了竟也是毫无头绪。现下女皇顶着各种压力,诸烦缠绕之下莫非真有那让位之意?
“梁王也是奉皇上为至亲,自然一切为皇上着想,为了大周着想。”
但听精明的上官婉儿未出心言,女皇在今夜也不敢言出日后将那帝位传袭予谁,这便是一个王者至尊的孤独。
女皇得了先皇托梦,几经猜测其梦之后。便是犹豫了起来,一位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太子,一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梁王,若有传位之意,为息天下之口,不留祸端,必是太子才行。奈何此刻梁王权大,若是彻底执行传位于太子,又不知梁王及其拥护党羽该是如何处理。
“婉儿,不知小婉这一去多日了,你这心中可曾惦记?”
“自是惦记,奈何不知此刻小婉身处何方!”
这一番话倒是让女皇犹感心笑,料那小婉出逃,上官婉儿也是从中谋会过的,不然此刻怎么这么相安无事一般,只是上官婉儿一直视李小婉为自己的亲身骨肉,能这般轻易拱手送走。这却让女皇百思不得其解,女皇也不刻意戳破,只是言道:“这几日,朕也差人加紧侦查此事了,你且放心,一有进展,朕即刻告知与你,想你也是和小婉分别这些日了,这也怪朕,唉…”
“皇上万不可行自责之说,小婉之事一切但听天命,皇上还是龙体要紧,不必为此耿耿挂心。”
但看今夜这上官婉儿满口敷衍之言,丝毫不比从前那般,女皇心中无奈,叹道:“好了,朕此刻感觉也有些乏了,你也去快些回去休寝吧,明日你还要随朕前去星泰神宫…”
女皇和上官婉儿也是谈论了好些个时辰,上官婉儿料得女皇这是真的困乏了,起身作礼道:“皇上请容臣妾告退…”
待上官婉儿出了帘门,女皇又将方才那张巾帛敷在额上,长叹了一口气:“难倒在这神宫之中,就真的无人可托了么?”女皇叹出此言也是有原因的,早些日子还能同上官婉儿讲讲自己的心中积郁,可不知何时,上官婉儿竟也是刻意远离自己,出言变得圆滑,变得棱磨两可起来。白日里也是有人密报宫中羽林军和中殿御军变得异常,还有延慕那处,也是有好几日没来进报了,女皇心知这一切的一切,可是不能不防啊!
钦天国候府中,那面孤单落寞的小眼眉浅浅垂了下来,要是放在平日里,爷爷怎么会对自己不管不问。可也是奇了怪了,自打童儿上次大斥爷爷欺骗了自己,还未把小婉接出宫来,国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除了迎接不同的客人,剩下的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还特别嘱托不准任何人进来。
这不,都这般深夜了,国师书房的灯还亮着,再看门面之上,还烛影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老国师收起手中事物,淡淡道:“梁王那边如何了?!”
“回师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梁王已是知道如何处理,只是近来梁王也是显出些许异常,就算我同他讲出此事,他似早已知晓一般,可是丝毫没有我预料的那般。”
老国师轻咧一笑,一甩袖长:“翅膀硬了,自然是要自主处事了,只是这梁王暂且不足为虑。现在你可以照我的吩咐去皇上那里了。”
“什么?”黑袍男子一听国师此般所言,惊讶无比:“师父您让我现在就去皇上那里,可是…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出入那宫中呢?”
“难倒你就忘记了上次接出小婉你所使出的手段了么?”
黑袍男子被老国师一言点穿,自是知道上次接出小婉一事中,自己易容假面借着九阙的身份而去。纵然此事和九阙私下商量好了的,虽是做得天衣无缝,却仍被国师给看破了。
黑袍男子此刻想来,老国师至今对九阙和自己讲得都不是相同的话,九阙知道的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九阙怕也是毫不知晓。然而还能让师兄弟两人各自守口如瓶,虽是早已知道师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此时再看,果然如此。
“多谢师傅提醒,弟子即可就去宫中。”
正当黑袍男子要推门而出之时,国师轻口传来:“假如你大师兄还尚在人世,你可会怨恨于他?”
时隔二十多年,黑袍下的男子一听那几个敏感的字眼,面上易容假面虽是没有表情,心中怒火早已升起。
“师父,过去的就过去了,请不要再提那昔日我等手足相残之事了。”
老国师一听黑袍男子来言,同是伤感起来:“为难你了,去吧…”
黑袍男子阔步急行,心思伤及之处,竟是没有发现在一旁偷望的童儿。地上积雨打湿了布靴,他也未察觉出来,而这一切,只因一段不堪回首的旧忆。
时光一晃退到二十余年前,长安城外,身为寒梅九子之一的李羡安,乃是九人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不仅聪颖,剑艺也算是佼佼为首,作为近日甄选皇殿的武卫考核的评审官,几番对阵下来,竟是没有一个人能过得了他五招。
待到上来一人,面容娇楚清晰,起手持剑处,颇有女子之像,这自是逃不过李羡安的眼睛。
“这位姑娘…哦不,这位公子,你可知这武选规矩。”
一口柔音却是刻意深沉,回道:“知晓。”
李羡安咧嘴一笑,心思中你一个小姑娘假扮男装入这武试已是有违规矩,被我这般如此提醒竟然还不退场,那就给点颜色同她看看。
起剑处,且看背上那五把长剑便是出了两把,如此看来,这李羡安倒是真有意要让对面这假扮男装的小姑娘。
几番对剑下来,李羡安才知那小姑娘可不是一般角色,剑法同李羡安相比之下,更显快意无比,李羡安起初还不在意,此刻再看,这般忍让下去绝不是那姑娘的对手,正退身欲尽出五剑之时,对面那柄冷刃却是直抵自己的脖颈处。这一切倒把场下众人看的惊诧无比,这小姑娘一剑龙贯长虹,其速似箭,竟是不给李羡安一丝反应时间。
一场比试下来,李羡安平日可是没人能用剑对他分毫,连还尚且年幼的九阙也在一旁嘲笑。
“五哥,你方才夸下海口,此刻输了不知你该如何答言于别人。”
这九阙一番嘲笑之言反倒没让李羡安懊恼,李羡安反倒是对那假扮男装的小姑娘上了心,时不时还偷偷瞄着小姑娘那处。
“待武考结束,我就去会会那小姑娘。”
经李羡安这一说顺口而言,九阙可是没有瞧出那男子衣扮的是个姑娘,惊讶道:“什么?五哥你说方才打败你的人是一个女子?那为何你还要去找她?”
还不等九阙说完,李羡安已是厚着脸皮出了去,直奔那小姑娘所处的座位。
……
此刻黑袍的李羡安坐在晃晃摇摇的马车之中,伸出自己的藏匿于袖袍之下的双手,一眼看去,满是灼伤的伤疤。
……
思绪又再拉回二十余年前。
李羡安早已同女子交往了数月,两人行在路道之上,百花悠然而放。
“小梨,明日我便要奉皇命出去几日。待我归来,便去武馆同伯父讲明,许了我等婚事,况且师父他也为我准备好了聘礼。”
小梨自打上次同李羡安比试下来,心中对这人也是颇有好感,可嘴上仍旧不依不饶。
“就你这点本事,连我这个弱女子都斗不过,还能奉皇命出去办事,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再说,我爹爹怎会把我许配给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人呢?!”
小梨的戏言,李羡安自然清楚,只是数日前大师兄便神秘而走,这一次皇上委派的任务缺了大师兄这颗主心骨,也不知能否完成,关于这时日问题,现在连他也不能给小梨一个答复。
两人就这样一直戏言行到了长安街口才各自而归,殊知,这便是他们缘尽之处。
数日后,一行寒梅卫穿过白陨砸出的大坑之处,一路上了无名崖。西风凛冽呼啸,吹起一阵又一阵的沙灰,要不是李羡安此刻亲眼瞧见,又怎知事情竟是这般糟糕。
原来西出白陨,必出王主之事乃是师父命人对皇上的一口编造,其真实目的竟是追杀已消失多日的大师兄,而这竟只是一个巧合而已。身旁几位师兄弟看师父同大师兄言语激烈,纷纷想要上前阻挠,却是被国师一言喝退。
正当众人猜测师父和大师兄间的关系为何会变得如此紧张之时,才见大师兄将怀中婴孩紧紧用布裹在怀间,高声哀求道:“父亲,为了那昔年的家族恩怨,你已是把客儿的母亲逼死,我和客儿不想再入那恩怨之中,你就放了我和客儿吧。”
国师愠怒出口:“当年他们灭了我一族,你怎可叫我轻言放弃,快些交出客儿,日后你的生死,我便是不再过问。”
“那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了,今日在此,背后就是千丈深崖,请父亲不要再苦苦再逼。”
国师闭目长思,久不作语,这倒让一旁随行众人猜解不得,议论起来。天际乌云飘来,闪着白雷,有那几道正好落进大师兄背后那深崖之内。
老国师长叹了一口气:“李流,为了先宗,你真意逃遁而去,忘了那昔日族仇不成?”
【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