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医院上班,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周美菊,她是个清洁工。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保安,没有办法,只能接触这类人。地位低下的人通常热心,就是周美菊帮我找的房子。我安定下来,每天按时在医院上班,周美菊打扫卫生的时候,可以和巡逻的我聊上几句,所以彼此很熟悉。
周美菊来自农村。像她这样来自农村的人只能在大城市扫扫地。
当然了,周美菊不希望她的儿子将来扫地。所以只要打电话,就能听见她嘱咐儿子好好学习。上学是他儿子唯一出路。
周美菊很好强,而且有毛病。她有洁癖,看不惯一点脏东西。就是这个毛病,使她扫的地比别人干净。因此被梦蝶她妈的助理请去贵宾楼扫地,拿到了比普通清洁工高的工资。
她就负责打扫梦蝶的房间。
第一次去打扫出来,她就对我感叹,“那个女孩,好可怜!不吃不喝也不动,全靠打针维持生命。”
“为什么还不死?”我说。
“你说什么?”周美菊不相信地质问,“大家都盼着她能活过来呢。”
“植物人了,还活个什么意思?”我说,“不如放弃。”
“放弃就没想希望了!”周美菊说,“她们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如果一辈子不醒呢?”
“万一醒了呢?”周美菊真是固执,她说,“我要找那位太太谈谈,让她不要放弃。”
“你一个扫地的,”我劝道,“管那个干吗?”
“其实,”周美菊道,“她们过的很痛苦,特别是女孩的妈妈,天天在哭。”
“那管我们什么事,他们那么有钱,不让受点罪,这世上福气全部被他们占完了。”
“他们真的难过,”周美菊说,“我能体会他们的心情。”
“他们?”我打击周美菊,“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工作一年,还不够买她手里提的包包。”
“他们这种人不用可怜。可怜自己才对,我们为了工资,与家人分隔两地,不能陪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看看梦蝶她妈,为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植物人女儿,还请来大批保姆、司机、仆人陪着。我女儿今年要上初中了,我都没有陪过她。”
说到孩子,周美菊就把话题绕开了。
“暑假我儿子来深圳,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周美菊问我,“暑假也让你女儿过来玩,可以和我儿子做伴。”
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周美菊要儿子从凉风习习的北方,来到阳光毒辣的南方度假。
穷人没有选择权利。许多人以为有钱就是幸福。其实错了,有钱不一定幸福,有好的选择才更幸福。
你知道吗?痛苦大多是没有选择,你明明觉得眼前的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你也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受了他的毛病。但是,你没有更好的可以选择,只能将就眼前人。
你对婚姻不满意,早就不想跟他过来。但是,你不敢离婚,怕找不到更好的,所以将就,如果有一个人,对你和你的孩子都好,而且给你想要的生活,你还会将就吗?
就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你才将就的。
而幸福的人,是有选择能力的,他可以选择过他喜欢过的生活。
我和周美菊都是没有选择能力的人,只有在暑假才能和孩子呆在一起,不管热不热都要过来,否则根本就没有机会在一起了。
就这样我也得省吃俭用才能给他买的起车票。
周美菊还在感叹,“我们不能与孩子相伴,但病床上那个女孩家有钱,妈妈就在身边,但是她们也不能相伴,你说老天是怎么了?”
“别提那个梦蝶,”我劝周美菊不要管闲事,“人家一个富贵人,根本不会理你的。”
“我们都是母亲。”
“别天真了,人家不会理你的。”
周美菊还是去找了梦蝶的妈妈。
我去那里巡视,亲眼看见,周美菊提着水桶,拦住了梦蝶妈妈的助理,“陈小姐,我能和太太谈谈吗?”
这位陈小姐,是梦蝶妈妈的助理陈薇姿。那个高傲的夫人经常一言不发,整天就是这个助理对我们工作人员呼来唤去的。
陈助理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个大楼一尘不染,医生说要静养,她甚至把楼梯都铺上了地毯。
她现在看起来心情不好。“什么事?”她面无表情地问。
“我儿子也曾经昏迷不醒,”周美菊局促不安地说。
陈薇姿用带问号的眼光打量她,猜测周美菊的意图。周美菊根本是多事,我躲在一旁看笑话。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周美菊吞吞吐吐,“我也有一个儿子,曾经也昏迷过去,我当时以为天塌了,简直没法活下去。”
“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儿子现在好了,看她难过,就是想劝劝。”
陈薇姿的面部表情似乎不那么紧了,口气也柔和了,“稍等一下,我去问问。”
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梦蝶老妈章兰的面部线条好像永远不会弯曲,任何时候都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要是我,才不去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看着陈助理离开,我走过去对周美菊说,“你还是劝他们趁早放弃,这么久,没有一点好转,放弃也是明智的。”
“你这人真是缺德,”周美菊道,“人家都说劝人生,哪有劝人死的,你知道人家有多伤心吗?”
“整日躺着不动,活着和死掉有什么区别?”我说。
“放弃就没有希望了,生活就没有希望了。”周美菊说。
只有对生活不满意的人才会有希望的念头。凡人哪里懂这些。幸福的人是不会有希望这样的念头。
这个乡下的女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再劝她,只是希望章兰不要见她。
陈助理从里面走出来,还是面无表情,站到周美菊的面前。陈助理突然抓住周美菊的手,“拜托你了阿姨,好好劝劝她,我们一直不敢说话,不敢去劝。”
陈助理毕恭毕敬地把周美菊请进房间里。
“她给你说了什么?”下班的时候我追着周美菊问。
“不告诉你,”周美菊故意不说。
“放暑假你小孩过来吗?我也可以让我儿子过来了。”她故意岔开话题。
上次还说,发了工资要还债,现在怎么有钱让她儿子来?
“梦蝶她妈给你奖金了吗?”我追着问。
“越是穷人越讲钱,”周美菊故意神神秘秘。
“当然了,人家有钱嘛!”我问,“你们说了什么?”
“母亲之间的话,当然是关于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