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如此美好，美好的像是一场梦境。
所以他更加疑惑了。
“医生，我觉得我病了。”
像是其他病人一样，眼前这位在鬼市古玩城上混得如鱼得水的年轻富商在李崇清面前的沙发上作坐着，褪去了人前光鲜亮丽的一面，双目空洞无神，十分迷茫。
“我觉得，这个世界存在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那人说道，“尽管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但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是被什么人捏造出来的假象。我觉得我像是在睡觉，在做一场十分真实的梦。”
“所谓的‘理’，本身就是人定的，人的认知水平有限，即使是专门研究哲学的哲学家，他们对世界剖析的再深刻，也只是触碰到了真理的冰山一角。你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很正常。”李崇清道。
“你说的这些我大概明白。”
他当然明白，他很聪明，也读过许多哲学类的书籍。
“你大概听过我们胡家的故事吧？”
李崇清点点头，但他还是希望那些传说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毕竟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所听说的皆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
“我只听过一点。”
“我们胡家的祖先是一对亲生兄弟，一个在乡下务农，一个在城里做伙计，没有一个是大富大贵的人。那是在清末民初的年代，沙美市跟全国其他各地一样，也不怎么太平，军阀四起，战火硝烟，老百姓民不聊生。故事的伊始要从那个做伙计的弟弟说起……”他回忆道，“原本就不是做买卖的材料，但因为为人厚道，做事认真踏实，对东家又是忠心耿耿，所以上了东家的当，在老店负债累累的情况下接手了当年的荣锦号，之后便过上了温饱都没办法解决的生活。你大概不知道，原来的荣锦号并不是做古董生意的，而是家粮店。”
“粮店？这我还真没听说过。”
那人自嘲的笑了笑，又道：“是啊，开粮店的人自己吃不饱肚子，你说生意得做成什么样子？”
“那之后呢？什么机缘让他做起了古董生意？”
那人轻轻蹙眉，神色凝重起来，“之后的故事便变得有些灵异了……我想你们大概也听说过‘狐仙’的传说。”
李崇清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的人，觉得他很好笑，他的家人更加好笑。外人传胡家产业有今天的规模全赖狐仙保佑也就罢了，怎么他们自己也这样告诉自己的后代？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事情的真相便已经被胡家遗忘了么？
那人似乎是知道李崇清心里所想似的，解释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狐仙这种东西存在呢？而且，就算是有，那它为什么偏偏来帮我们这个家庭？”
“那你把你所听过的故事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们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漏洞。”
“那接手了荣锦号的弟弟因为还不起债务，将店里能卖的东西全买了，就剩下一张地契还在兜里揣着，心里犹豫要不要就此关了店回家跟哥哥一起种地去。就在准备卖了店铺回家去的头天晚上，他在往日回家的那条路遇到了‘鬼打墙’。”
李崇清推推眼镜，努力记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就遇到了狐仙？”
那人摇头，道：“真正的狐仙，从未在这个故事里出现过。那一日我的祖先遇到的是个老态龙钟的瞎子。”
“那为何说你家的企业由狐仙庇护呢？”
“那个瞎子怀里抱了个东西，是一块黑布包着的青铜狐狸像。”
“这就是所谓的‘狐仙’？”
那人点头道：“对，就是它。那瞎子将青铜狐狸交给了我的祖先，并且告诉了他一处尚未被人挖掘的古墓，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我的祖先就是凭借这座古墓里的东西翻了身，自此做起了古董生意。”
“可听上去并没有狐仙什么事，也没有你说的什么灵异的东西。”李崇清不理解他为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假的，这很正常，清末民初时候没有路灯，借酒消愁的人回家时迷了路，遇到了盗墓的瞎子，瞎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将自己看中的墓穴地址告诉了他的祖先，然后成全了天承荣锦号。
“确实是。”那人自己也承认，“可后来的事情就越发的离奇了。”
李崇清竖起耳朵聆听。
“那个奇怪的瞎子像是给胡家下了诅咒。但他自己说那是胡家请了狐仙入门应该付出的代价。”
“什么样的诅咒？”
“胡家的东家，终身只能与狐仙为伴，孤独的死去。”
“难道这就是天承荣锦号的东家十年一换的根本原因？”
那人点头，“可以这么说。凡是做过天承荣锦号东家的人，都不能娶妻生子，也不能和有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起。纵使有再多的钱，也无法消除我们内心的寂寞，所以这十年便要换人的规矩，早早便定下了。”
“我有一点不大明白。”李崇清道，“如果说天承荣锦号的东家都不能娶妻生子，那么，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在前面说过，我那祖先还有一位亲生兄弟。我们是那哥哥的后代。”
“要是按你的说法，那岂不是每个做不成东家的胡家人还必须生两个儿子才行了？”
那人解释道：“不是两个儿子也行，我们也会招入赘女婿，我便是随了我妈的姓。但不做东家的那一方生两个孩子是必须的，毕竟要延续香火。”
“也是怪难为你们的。那么你的同胞兄弟姐妹现在实在城外老家生活还是……”
那人忽然又皱眉，“我没有兄弟姐妹。”
“咦？”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我家只到了我这一代……”
真是愁人啊，李崇清都忍不住同情他。
“那么，你们就真的那么听话，不敢打破那瞎子的要求，凡是做了天承荣锦号东家的人都不沾女色？”
“你所疑惑的东西，我明白。”那人道，“男人有时候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你说哪种事情，早在我的祖先刚富裕起来时候，就尝试过。那时候因为穷，做弟弟的祖先原本的老婆带着孩子跑了，所以一有了钱，他第一件事就想着再取一房。可那新进门的夫人没过多久就横死街头，模样惨不忍睹。后来，他不信这个邪，找媒人一口气取了三个命硬的姑娘一块做了妾，这后来的三个姑娘命再硬，也没有一个活过了一年。后来我的祖先之中也有过几个心存侥幸的，心想，大概是自家供奉的那只青铜狐狸见到了女人与家主眉来眼去心生嫉妒才大显神通，就自作聪明的在外面拈花惹草，另外置备了房产专门金屋藏娇，可无论如何小心，那些与家主有过关系的女人都没有得以善终。即使是怀上了胡家的后代，也会很快流产，然后离奇而亡。”
“你早故的母亲留下你一个孩子，而你又不得不继承家族的产业，受到狐仙的诅咒，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李崇清问道。
对面的年轻男子以手扶额，不回答，像是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是很确定……”他看上去十分困惑，“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有一种还在做梦都感觉……这梦很漫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这是细思极恐的事情。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我们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类，能够主宰的只有我们自己的思维，尽管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但没有人能够摸清对方脑海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睡觉时做了什么样的梦。
他说的肯定不是真的，因为李崇清他自己还有他自己的思维，他能证明自己是客观存在的一个人。
但如果真的如对方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梦。那么，眼前这位以为自己病了的年轻商人，是真的存在的，还是他自己联想出来的？
跟着病人的思路走，尤其是这种来看心理医生的病人的思路走，容易叫人精神错乱怀疑人生。
李崇清不禁打了个冷战，将思绪拉回谈话室中。
“胡先生，我想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现代的企业都是股份制了，无所谓继承不继承之说，与其纠结于你所说的梦境，倒不如早点考虑叫天承荣锦号上市，这样一来也不怕在你‘退休’之后公司无人接管。”
胡承韬点头赞同，“我最近正是在筹划这件事。”
“就算这真的是一场梦，那既然睡不醒，就认真的做下去吧。”还有一点就是，一个小时谈话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心理医生说出来的话总是对的，胡承韬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医生。
“说的是。”
年轻商人的光临使得这家名不经传的小诊所蓬荜生辉。也不知道狐仙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崇清觉得，辛苦经营了五年之久的心理咨询室生意终于有了些许起色。
自他记事以来，这双能通阴阳的眼睛就伴随着他与众不同的人生。他从不觉得孤独，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周围穿梭者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甚至会在浴缸外面直愣愣的看着他。
这些他早已习惯。
年轻的时候追求与众不同，学校规定什么便非要逆反着做，但这些孩子内地里却无比的向往与周围的人融为一体，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这一点。
就像是家里人认为的那样，年少的他也觉得自己“有病”。
于是他变得沉默寡言，学会了隐藏，他奋发图强，牺牲了年轻人该有的那份童真，终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心理学专业。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疑团，为了治好自己的“病”，他在心理学这条道路上一走就是十几年。
最终大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并没有病，只是与众不同罢了。
当科学无法解释你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时，你所信仰的真理便会动摇。
年过三十的李崇清在沙美市落了脚，有了自己的小诊所，放弃了原有的执着，开始着这种不再追究真相的人生。
做一名心理医生是他的梦想，尽管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崇拜这个职业了，但他知道，自己除了做这一行，别无出路。
鬼市是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地方中成长起来的“人们”也十分怪异。
李崇清有一双发现“真相”的眼睛，于是在搬到这里来没有两个月的时间，就大概了解了这里的状况。鬼市是如此的神秘，神秘的叫他痴迷，叫他无比留恋，所以即便是要打工赚外快，他也要支撑自己那小小的诊所，让自己立足。
鬼市在很多年前是六界通商的港口，所以妖魔鬼怪横行，人死之后灵魂出窍，很容易炼化成厉鬼作恶人间。这便成全了他们这些看的见鬼的“捉鬼人”。
鬼市里充斥着死者的怨气却安然无恙依旧繁华，究其原因要得益于那些有“收集癖”的富商们。
当然，这些富商不一定是“人”。
这些不是“人”的富商在人间生活久了，变得比普通人还像人，李崇清有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乱了，人类早已不在主导社会的进程。
胡承韬第二次预约了咨询室谈话治疗是在年后不久的一天下午。
“怎么样，春节长假又没有好好休息？”李崇清问道。
胡承韬点头，“休息一下确实好了许多。”
“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建议你还是调整一下作息的好。”
他回道：“这个我尽量。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
“请讲。”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这让我很焦虑。”
“因为不知道她的感受而感到焦虑么？”
他摇头，“是因为恐惧而焦虑。”
想到之前所说的狐仙的传说，李崇清又问道：“是担心她受到诅咒？”
他又摇头，“狐仙的传说，我的家人常说给我听，就连那尊青铜的狐狸雕像现在也摆在我家的客厅里，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大相信那些东西的。我恐惧害怕的和以前一样……”
“你……觉得她不真实？”
他点头，“对，就是这样。她……如此美好、善良、勇敢、直爽，符合一切我对女人的向往，完美的像是假的。我觉得她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对象。我现在连发短信给她问候的勇气都没有。”
“但你总是要去接触她的，如果不去接触她，如何才能知道她是不是真实的呢？”
“我不能靠近她，因为我一旦靠近她，我们挨的越紧，我就越觉得这场梦境将要醒了。”
“所以你现在变得开始迷恋你的梦？”
胡承韬揉揉额角，回道：“我想是的。我现在开始担心，我一觉醒来，生命中并没有这个女孩的存在。”
“可如果这真的是梦，你总是要醒来的。”李崇清道，“与其畏畏缩缩的不敢去接近她，还不如在梦醒之前勇敢的向她表白，至少在梦里你还是爱过的。”
胡承韬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被劝说的人？
他意气风发，正是固执的年龄。尽管身上穿着量身定做的西装，但却丝毫掩饰不住二十几岁小伙子无限的魅力，他全身上下散发着的是那个年纪应该有的一切才华，饱满完美的无可挑剔。
可只有李崇清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商人，真的病了。
“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讲。”这件事本来是想和程乾聊的，可无奈程乾因借口北方的冬天过于寒冷，去欧洲度假了，“可除了你，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和谁讲。”
“你花了钱来我的谈话室，我就有义务听你说任何的话。”
“我在除夕跨年那天晚上，遇见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说道。
李崇清精神蹦了起来，竖着耳朵聆听。
“明明是不到两条街的路程，我却迷了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回忆道，“然后，我遇见了一个长着兽脸的小孩，嘴里喊着要吃了我。”
李崇清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说真么好。
“说来也奇怪，我在那一带跑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后来呢？”他想不到一个人遇见了年兽是如何逃脱的。
“后来我看到了一只狐狸，然后周围景色全变了，我又回到了家门口。”胡承韬笑了笑，“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
李崇清并不希望普通人察觉鬼市里那些“非正常现象”的存在，这个社会的稳定需要人心的安宁。
“也许就是梦游呢。”
胡承韬自嘲笑道：“那可真是梦中梦。”
他看上去对这件事并不上心，李崇清借题发挥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那天晚上都做了什么？”
胡承韬挠头道：“我记不太清了，那天我很累，只知道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在做梦呢？”
他倒是希望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在做梦……那些尴尬的事情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那我就当做是在做梦吧……反正我也不怎么信这些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
还好这是个偏执的唯物主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