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芙每天夜晚,都会听到屋外挖掘机的声音。
第一天的时候,筱芙以为外边是在挖地基。旧城改造,从前几年就已经开始了,拖拖拉拉的,终于到了筱芙家门口的这个村,小清村。
去年,小清村的一排排瓦房,被拆除了。拆除的时候,是白天,也是各种挖掘机,像一只只巨兽,举起钢铁巨臂,砸倒一片片断垣残墙。
先拆除的,其实是屋顶。一片片砖红色的瓦片,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地变了浅色,如同老照片,陈旧,暗淡,无光。
一排排民房上的瓦片拆除后,筱芙才发现,原来瓦片下边,是一层层草垫子。是的,是草垫子,屋顶都是草垫子。
筱芙上班很忙,所以并没有仔细观察过楼下屋后的这十几排平房的拆除进度。直到有一天她偶然间在阳台上晾衣服,往楼下看去,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房屋都已经拆除完毕,只留下了一地废墟。
村民们哪里去了?不得而知。据说拆迁的赔偿金是不少的,每家都能赔个十几万。现金赔偿之外,还有新建的高层的房屋一套。开放商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高层开发建筑周期又那么长,这要等着住拆迁赔偿的房子,怎么着最快也得五六年后吧。
大概,村民们都去买了其他地方的房子了吧。有没有去万江苑买的呢?离得这么近,应该也会有的吧。
万江苑,是筱芙之前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一个楼盘项目的名字。
万江苑,这个名字的由来,来源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意在凝天地之造化,万物之灵气,包罗万象,打造一个钟灵毓秀的人间仙境,都市中的一片净土,世外桃源。本来当初起名字的时候,也拟过几个其他的名字,万国公馆,未来郡,现代城等等。经过几个人的讨论,与策划公司的商讨,最终敲定了项目名称,万江苑。
万江苑附近有一条河,叫珉江。是的,只是一条护城河,起了一个特别风骚的名字,还是江。
每当站在珉江的桥上,看着桥下缓缓似乎静止了的流水,望着河边堤上随风飘扬的柳枝,筱芙总会想起那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还记得当年站在万江苑最初的那片荒地上,看着头上灰色的天空的时候,筱芙和康姐,孤单的两个小小的人,裹着大衣在寒风中,产生了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感觉,是的,有种类似抛家舍命,闯关东,到北大荒开荒的感觉。
“怎么选了这么偏的一块地啊,真是块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康姐那时候
的表情,筱芙至今记忆犹新。被冻透了的,有着红血丝的,稍微泛黄的雀斑的,干燥起皮的脸上,是那种刚刚吃了一口其酸无比的柠檬后,被酸到倒牙了的紧皱眉头,眼角鱼尾纹都聚成一团了的表情。
康姐和筱芙,在路上走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了宪总所说的,她们未来要为之奋斗的,那块伟大的,梦想起飞之地。
康姐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爆了皮。这冬日里的风,都是带倒钩的利刃,分分钟割破脆弱的面皮,刮散原本妥帖文雅的头发。筱芙感觉到自己已经是金毛狮王谢逊那样的存在,她可以看见自己冗长的发丝,正被毫无章法的乱风揪扯着,飞扬在自己的眼前,耳边,脑壳上。
半个小时之前,宪总开着他的那辆黑色SUV,去开发区建设局。半路上,把筱芙和康敏花两个人放在了永安路路口,说从永安路往西走,一直走,就到了,大康,你和筱芙先去看看咱们那块地吧。我去建设局看看进度怎么样了。
从车里温暖的环境一出来,筱芙就冷不丁地感觉脖子一颤。这里的风,出奇地冷。
筱芙打量了一下四周,一条安静的,长长的路,周围荒无人烟,路东口有一个大楼,写着经济开发区法院。
康姐看着法院的门头,问筱芙:“你爸爸不是法院的来着?你怎么不学法律啊?当法官律师多好,干嘛来干这个?”
筱芙说:“法官工资太少,太穷了。我想赚钱。”
康姐一副无奈的表情:“你真是个小孩啊!”
筱芙那时候还是一个常常热血沸腾的少女。她记得开会时宪总和齐总说过,万江苑会成为整个朝齐城,最人性化,最现代化,最美好的楼盘项目。因为我们是请的国际知名大师何显毅担纲设计的整个小区规划图。
现在站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东南高,西北低,最萌高度差近10米的这块地势歪斜的不规则的地块,看着脚下不远处那片稀稀拉拉的果园,没有拆除的小屋,大片的水洼,石头,满地土卡拉,感受着打在脸上的漫天飞舞的黄沙粒子。她努力在脑子里回放出何显毅大师担纲设计的那个绝美的ARTDECO风格,所谓新古典主义的,美丽的小区规划图。
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小区,可是为什么,这块地,看起来那么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