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书嘴里叼着支纸烟,偏着个头,看上去像是二战时期日本海空军的地勤人员,挎着枪,大大咧咧的样子,正从草房子里走出来屙尿。老远看见了前面阵地上下来一个人,认准了是向前进,尿也不屙了,慌忙间将烟一口吐掉,奔过来大喊大叫:“向班长,你回来啦?浩大个包裹,什么东西啊?”一边喊叫,一边跳过去一道战壕,站在阵地前沿,等着向前进的到来。
向前进就忙着一阵跑,下岭过脊再上坡,从一道环坡战壕里跨越过,奔上来了,伸手递给了张文书。张文书拉他上了一个土坎去,两人紧紧地握手。
这里已经是连部的驻防高地了,终于回到了自己连队了,向前进心中激动不已。
他放眼四望去,朝阳光照下,连部驻地已经是一片狼藉,弹坑、焦土、断树枝、烧过的草······不远处战壕边还有好些断裂的枪支残件。
那座草房子显然是才又搭建起来的,草叶还很新鲜,挂着露珠。
远处的南边山脚下越方境内,朝雾升起来了,大小山峦,都被遮掩住了。东方的群山上,则都披着红光,今天将是一个火热的天气。
昨夜天快亮的时候,在过去很远的山脊那里发生了一次小战斗。越军从岭上过来偷袭前面阵地,被那个阵地上的战士一阵猛打,丢下了五具尸体。向前进也从后面开火,干掉了一个,将之打下山坡,剩下的敌人不敢恋战,仓皇窜下南边山坡逃走了。若不是得到那个阵地的友军指引,向前进可能还不会那么快就赶回到连队驻地来。
“真想不到你又回来了。”张文书等他喘了口气,笑嘻嘻的说。“马克思嫌你小了点是吧?那次我们跑着跑着回头就不见你了,好多天都没有你的消息,都只以为你光荣了,直到后来才晓得你进了医院。三班长,你背上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向前进回了一下头,有点茫然,他也不知道那边装着的是什么,就说:“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别人送的。”
张文书说:“那你放下来,我帮你看看。连长在坑道里接电话,是上次来这里采访那个女记者打来的,问你到了没有。一大清早的就打来这了,看来她挺上心你的。你要不要进去接过来,跟她聊两句?”
向前进说:“我看不用了吧,算了,我们进去看看连长。”
张文书说:“那我先去报告连长,说你回来了,他电话可能还没挂,顺便也就告诉那个记者,说你安全到达了,免得人家担心。”
张文书正要回头,可巧连长就出来了,站在草房子那里,看见了两人。向、张两人急忙跨过了战壕,不约而同的喊:“报告······”连长挥手止住了:“不用罗嗦了,老子都看到了,还报告什么?三班长,你回来了嗦?张文书,那里来得浩大个包包?莫是装满着烟的,那就巴实了哦!拿过来老子先看看嘛?”
张文书说:“你莫忙,东西在我手里,应该是我先看的。”说着就在原地打开来,先取出了一个小包裹,看了看,觉得有个四方形长条状的在里面,在腿上拍了拍,抬起头来,欢喜着说:“报告连长,应该有一条烟在里面。”
连长也看到了,眼里就放出了光来:“是不是真的哦?老子叫你拿过来,你不听命令嗦?大包包里面的你莫忙翻出来,老子要亲自动手,才有惊喜山。”张文书不听他的,把那个小包裹扔在了弹坑边踩得光秃秃的草地上,包裹翻了个身,滚下弹坑里去了。向前进急忙跳下弹坑,自己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沾上的泥土。
看见张文书继续伸手进大包包里面去掏摸,连长慌了,从草房子那边门口几大步赶过来,劈手抢夺了过去:“还不松手!?你个狗日的张文书,老子的命令你都敢不听了嗦?违抗军令,老子要枪毙你!”
连长抢得大包包在手,转过了身子,走了两步,半蹲下去,背对着张文书,打开了来。
“噫儿,还有个东西包倒起的嗦,老子那就再打开山。唉呀,你个狗日的三班长,你上回摸到越南那边去炸洞子,抢得了几箱黄金嗦?全是好烟,两三块钱以上一包的,一条,两条,三条······好港哦哈,老子平时最豪华的抽到过八毛钱的,一个月都还只能抽两包······八条、九条,一共有十条······”
他掏出来一条,放到地上,赶过去半蹲在他旁边的张文书就捡起来一条,抱在胸前。两人全都眼里放光,一片贼亮。
看见里面的烟没了,连长就将包包扔了,站起来,向着向前进问:“三班长,你说,有好多条是拿来孝敬老子的?你莫说一支都没有,那就伤老子的万年心了!你哈儿莫闷起,表个态,说句话山?”向前进也没发现里边的是烟,走过去问:“全是烟?那上交给你,你全权处理。嗯,莫如这样吧,你老人家这里留下三条,排长他们那里留下两条,剩下的留给我班里的。”
连长笑眯眯的说:“要得,那就多谢了。”张文书一看自己没有着落,跳起脚来:“向班长,太不够意思了吧,居然没我的份?”抱着那一堆烟,转身就跑。连长说:“张文书,你莫贪心,跑啥子跑?跟倒老子,还怕没得你的锅铲舔嗦?老子分你半条就得了。”张文书说:“那还差不多。”于是停住了,将烟抱回来。连长自己动手,先拿了三条。
向前进将刚才连长扔下的包捡起来,将小包裹和剩下的烟装回去。想了想,又拿了一条出来递给他们连长,说:“连长,你再拿一条去。”
告辞的时候,连长说:“三班长,得空了来老子这里耍嘛。这里近倒起的,要不要得?”向前进说:“要得,连长,那我下去了,有时间一定来你这里耍。连长、张文书再见。”
连长早已扯开了一条烟的包装,撕开一包,抽出一支来安在了嘴里双唇间。此时点起火来,猛吸了几口,挥挥手说:“滚吧,下面有情况就叫排长打电话上来。记得有时间就来老子这里耍,不送了,老子要转回去睡倒起好好享受一下,这是好烟,难得抽到的。”
向前进转身上了23648团的阵地,沿着高地边沿过去,过了几个哨位,然后就又下山。
天气很好,下山的路已经踩得很大了。弹坑满是的,不知这些日子来,战斗是进行得如何的残酷无情。走到上次白捡便宜打了个敌人的地方时,只看到那个敌人空有一身军装,里间只剩了一堆白骨了。
再下去就是自己的阵地了,他心里一阵激动起来。好久都没有看到自己的班里人了,将近一个来月,不知弟兄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下去弄出的哗啦哗啦的草丛声音,惊起左边下面一声喊话:“什么人?”
听到是武安邦的声音,向前进赶忙着答:“一组长,我是向前进。”接着快步奔了下去。
武安邦和黎国石正在放哨,看到是自己班长回来了,都大叫了一声:“班长回来了!”随着这一声叫唤,战壕里的几个人都跑了过来。
大家都很激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班里的人都瘦了,黑了,浑身脏兮兮。军装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每个人都一身汗臭味。
他一身干净利索,大家很羡慕。
终于武安邦嘿嘿着说:“班长,你这一身衣服崭新,到后方时娶老婆了?皮肤也干干净净!嘿嘿,问你个事情,战地医院的护士漂不漂亮?我听说,老兵们都爱去看护士的。说说,怎么样,有没有漂亮的护士喜欢你?或者是你有没有看上什么漂亮的护士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拥着他,在狭窄的战壕里把他带到前面那个岔道去,那里宽了一些。向前进解下背上包裹,说:“给你们带来了点东西,不知你们喜不喜欢。几条烟。”
这还不喜欢?战士们都欢天喜地,大呼小叫起来,争抢着来打开包裹。
那个时候,前线的兵们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烟,宝贵得跟命似的。另一样东西是牌,没仗打的时候无聊啊,就凑在一起打牌,烟是通行货币,输赢一支烟,比当时的一百元还令人关注。
现在这些兵们在前线打了一个多月了,生死看淡了,作战经验也丰富了,都不再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容不迫。一有时间就要打上一阵牌,牌烂了,用胶布粘帖起来接着打,到最后完全走了样,看不清本来面目了,还是接着打。
看见大家都在抢东西,向前进说:“别慌张,每人两包。剩下的两条你们留给我,拿给排长他们的。”大家都不再抢了,有葛啸鸣分发,向前进于是踩着梯窝,爬上地表,去看阵地。阵地上好像被开了荒似的,脚下满是松土。看过去,一班、二班的整个前沿防御工事只有几小段战壕是完整的,看来是最近的战斗造成的。一班前沿有几座混凝土掩体被炮弹掀离战壕,斜坡上还摆着几具越军尸体,风吹过来,发出阵阵恶臭。
太臭了,怎么搞的,也不掩埋一下。向前进想,虽然是敌军,但这样恶臭,是自己吃亏。再往下一看,草丛中还有好多腐烂的尸体,有东西黑乎乎盖在上面,不知是什么。
“看什么呢?班长。”葛啸鸣上来了,嘴里叼着烟,不停的大口大口的吸着。那种恨不能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定是好久都没这么过瘾了。后方给送给养时,没考虑到这些,有时是顺带才搞几条烟上来,下面的小兵们根本就看不到。这下好了,每人有了两包,还不过过瘾?
熊国庆也上来了,面前一团白雾,已经看不清嘴脸。
“班长,你真有办法,那哪里搞来这么多好烟?蛮贵的嗦。”熊国庆说。
“是不是发财了哦,班长?”葛啸鸣接着问。
向前进哈的一声笑了起来:“没有。我也是小兵,哪能发财?别人给的。前面那尸体上是什么?黑乎乎的一片?为何尸体不掩埋一下,太臭了。一班二班的能坚持得住?就在他们鼻子底下。”
熊国庆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现在他们两个班加起来还没有我们多了,输惨了,打红眼了,一个二个都气恨恨的,我们本来要去埋那些死尸的,但他们不答应。你不知道啊,班长,你那天回来又走了后,敌人本来一直是重点进攻我们班的防御阵地的,但总是打不开缺口,就改为重点进攻他们那边,派一些人在下面牵制我们,让我们不敢去增援。近些日子,好像有二十来天了,一直都在重点进攻他们那里,两边都死得很惨。狗日的敌人硬是狡猾,不敢来找老子们硬碰硬,专拣软的捏。一班、二班不晓得为何,从一开始表现就有点差。我们多次要求跟他们交换阵地,他们又拉不下面子,不想输给我们。班长我跟你说,你莫难过,一班的陈桂三、袁志承、杨靖、令狐冲、欧阳、戈杨过都先后阵亡了,还有二班的正班长霍卫国、副班长张卫青、张成龙、赵一虎也阵亡了,还有两个受重伤抬下去了。”说完拣起一块石头向那边扔了过去,轰的一声,尸体上惊起来一群黑压压的蚊子,悬了一个舞姿,又降下去了。
此情此景,胆子再大的人看了也心胆俱寒。这就是战场啊,屠杀生灵的战场!血火无情,任何慈悲为怀都不可以拥有。熊国庆他们却早已看淡了,谈起牺牲了的人,也都没有了任何表情,但此时向前进的心里突然变得很悲伤,有一阵哀痛。
他沉默了。一班、二班的那些阵亡者,他是多么的熟悉,每一张脸孔他都记得是那么的清晰。他突然愤怒的在地上踢了几脚,踢起来泥土,一快岩石飞过那边去,打在草丛里一个越军死尸的腐败的躯壳上,轰的一声,黑压压的苍蝇蚊子又惊飞起来,离地旋转了一圈又落了下去。
“死越南人,死越南人!”他狠狠的咒骂道。
现在这已经演变为了仇恨,仇恨就像毒草,一旦在人的心中长起,生根发芽,就不可拔除了。
好一阵,熊国庆跟葛啸鸣都没有说话,只是闷闷的猛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