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寻龙
第二章逃出升天
诺克萨斯每个季度都会召开副统领级别以上的统事会,包括城中所有担任副统领或更高职衔的官员,和其他城池同统领衔的高级官员,以及大部分短期内不进行军事活动的前线统领,都必须奉命参加这个所谓的“最高统事会议”。之所以称其为“所谓的会议”,是因为每次开会,大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统事会上会讨论什么事——首先是诺克萨斯的最高执政官,伯纳姆达克威尔宣布会议开始,然后由他的秘书,首席政务大臣杰森汗作这一季度的总结报告和下一季度的计划。这个时候,坐在下方的统领们一个个已经喝完了放在面前的茶水,讨论也就正式开始。
譬如今天的临时会议,讨论的内容大致是:前线将领带头讲述军队健儿们背井离乡在前线英勇作战,舍生忘死,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将士们连一件保暖的棉衣都穿不起,财务部应该立即拨款,别让将士们心寒。
这时诺城的高级文官们马上反驳,言说上个季度你们就说秋天要来了,军队里还只能将就着穿短袖;再上个季度又说夏天快到了,士兵们运动量大,粮食不够吃云云,财务部的钱被你们骗去一次又一次,仗是一场没打,部队的军营盖得倒跟别墅似的。城主府的亲卫兵都没边军住得好穿得暖,你们会缺钱?
前线将领呵呵一笑,我们没打仗,蛮族的那帮野人难道是你杀的不成?就拿前一阵来说,铁棘山脉里兔族又开始大肆繁衍、横行无忌,山坡上的草都快被啃光了,我们的马没有饲料,骨瘦如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出动了大批特种部队,剿灭了那些狡猾的野兔,哦不,兔族。好多名勇敢无畏的士兵不辞劳苦,穷追不舍,追的脚都抽筋了,正在营里养伤呢。我们没打仗?倒是城防的部队,天天就知道敲诈百姓,连个犯人都看不住,真不晓得他们每天是怎么训练的。
诺克萨斯城防军又名血卫军,负责诺克萨斯的城防保卫工作,建立之初时曾是诺克萨斯战斗力最高的一支卫军。由于如今诺克萨斯无人敢惹,城防军无城可防,早已失去了血性,管理城防部队的军官们也大都是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上班了欺压良民为例行公事,下班了寻花问柳为体察民情,私底下被人们称之为“城管”。行人为之侧目,在军方也极不受待见。但是他们嘴上肯定不愿落了下风,血卫军统领表示:蛮族灭族的时候你们这些人还在母亲的怀抱里咿呀吃奶呢,你们好意思拿这个吹牛?我们城防军保证诺克萨斯多年不受兵马之灾,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这犯人在祖安杀了十几位将军,本身就是杀神附体,还有一帮亡命之徒和他里应外合,我们拿他有什么办法,不行你去追他试试?况且情报局对此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情报局没有过失?
见自己也被扯了进去,情报局的官员们怎会乐意,他们反问,那么营救犯人的这些人是怎么进入诺克萨斯境内的呢,哦对了,你们边军都待在别墅里烤野兔呢,当然不清楚喽。那么他们又是怎么潜入城里的呢,哦对了,你们城防军晚上还得“体察民情”呢,当然顾不上喽。那么,这些人又是如何与犯人取得联系的呢,我记得黑牢可是有九层呢,我们情报处的连第七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怪我们咯!
监管犯人的黑室部队正想反驳……黑室部队的长官不在这儿。
官员们又喝了一杯茶,重找话题……
总之,诺克萨斯的“最高统事会议”往往如此,各个部门都竭力维护自身的利益,相互抬杠,讨论来讨论去就是“资金短缺,申请补助”,“你们不该再要钱了”,“此事不属我们负责”,“谁有我们的贡献大,牺牲多”,“你们吃闲饭的都闭上嘴吧”等等等等。官员们一般争得面红耳赤,如同在讨论国家的兴旺、民族的存亡——其实跟会议上应该讨论的事项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后等伯纳姆达克威尔一觉睡醒,宣布“改日再议”,官员们恭祝“圣体安康”,再喝完一杯茶水(这时已经是白开水了),于是会议解散,官员们各自回家。
闲言暂且少扯,话说少年和三百角斗士甫从决斗广场冲出,黑室军统领贾克斯立马意识到不妙,端起的茶水还没喝进嘴里,就从贵宾席上草草告罪离席,火速地调集城内黑室部队所有军官士兵,连预备役的青兵们也是一个不漏,统统出动追捕逃犯。考虑到犯人可能强攻各个城门,又用卷轴传音,通知城门的防卫部队装备好武器,加强警戒,不要疏忽。为了防止城门失守或者犯人们另有途径出城,贾克斯又传音城外驻扎的的绿营军和武卫军组织包围圈,遇到可疑群体(身上都是伤还特别能打的),当场剿灭格杀。反正能联系能调动的军队,贾克斯一个都没落下,真让这些囚犯们逃掉,自己饭碗不保。
城内外的部队接到通知,哪敢怠慢,各自发布戒令、披挂准备,全方位阻截逃犯。
然而,就当贾克斯带着几千黑室兵在诺克萨斯城中大面积地搜索少年和那三百角斗士的时候,他们已经悄悄摸进了一条罕有人知的地下秘道里,这秘道宛转通往去向诺诚郊外的一处地方。
地道里黑暗潮湿,蜗居的一片蝙蝠被来人惊起,扑扇着翅膀四处乱飞躲避,带起一股股馊臭发霉的窘味。
少年和其中的一名角斗士并肩行走在众人之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下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嘉文陛下奈何轻身犯险,深入虎穴。若有闪失,德玛西亚的百姓该如何是好?”少年不断摇头,倒像是责怪身旁的人不该救他。
少年身旁是一位五旬长者,慈眉善目,举止透着高贵庄严,眼眸中流淌着平易近人的暖意,他诚恳地抓住少年的手,微笑道:“万金难换一豪杰。朕此番前往诺克萨斯,本是与‘黑玫瑰’缔结盟约,正好听说赵公子的侠义之举,心中悦服。于是就借机行事,扮演了一回‘三百勇士’。虽说吃了几盒牢饭,却大闹诺克萨斯,不但解救了三百名壮士,更是帮助公子脱离黑狱,重获自由。朕以为,这次冒险很是值得!”
自从在牢中听闻嘉文二世勤政爱民,乃治世明君,少年就在猜想其风采;见到本尊如此英明仁武,礼贤下士,且不惜皇帝身份潜入牢狱,救人于水火刀尖,少年心下更是折服不已,遂生起投靠之心。如今嘉文二世语中暗含招揽之意,少年瞬时会意,连忙撩袍跪下,正声道:“陛下圣德,实为百姓之福。赵信得遇陛下再造之恩,无能为报,只愿此生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望陛下成全!”说罢欲俯身叩首。
嘉文二世急忙拦住,挽起赵信胳膊,心中喜悦,哈哈大笑道:“这又不是皇宫,献什么殷勤,回去再跪不迟嘛!”
话未说完,但听秘道里“呯呯呯”、“嘭嘭嘭”、“嘣嘣嘣”,三百名勇士络绎跪下,由一个遍体鳞伤却霸气傲睨的彪形猛汉带着头,齐喊道:“吾等愿追随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原来当嘉文二世潜入黑牢之后,角斗比赛开始之前的几天里,他已经暗中煽动说服了三百角斗士,要助角斗士们一起逃出令他们备受煎熬的黑牢,重见天日。三百角斗士在黑牢中本已坐以待毙,静等死神莫雷洛的亲密召唤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自己可以不用死了!嘉文二世瞬间成了囚犯们眼前的佛祖、心中的上帝、梦中最亲爱的爸爸。见到赵信给爸爸跪下宣誓效忠,当儿子的哪甘落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一致,心领神会,于是乎均就地跪下,恳请收留。
嘉文二世看到勇士们衷心归顺,满心畅快;同时他也明白这些角斗士们毕竟是黑牢的死囚,尽管其中不乏无辜之辈,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狠角色,曾做出过伤天害理之事,要说彻底地相信他们,任用他们,仓促间实难选择。嘉文二世撮了撮颚下美髯,笑着托起了带头的彪形猛汉,低声耳语道:“泰格先生,你是蛮族之长,你我身份相若,平辈论交,要说效忠,我可不敢当。”接着,他示意勇士们快快请起,肃然道:“各位英雄,朕的宫殿,员工太多,工资都发不起了,今年年底说不定还得裁员!”众人哄笑。
“所以,朕家里可住不下各位了。但是,朕向诸位保证,只要大家去到德玛西亚,想要留在那里,德玛西亚永远欢迎!”
角斗士们也明白嘉文二世的顾虑,听他说“欢迎留在德玛西亚”已然是如闻仙乐,喜不自禁,纷纷道“想去!想去!”
嘉文二世又道:“就快回到德玛西亚,朕和大伙儿同样开心!然而现在还不是庆祝之时。前方必有重重关卡,后面还有大批追兵,现在还是危急之时,我们仍旧身处是非之地,大伙儿切不可掉以轻心!”
泰格和众角斗士甚以为然,起身继续跟着赵信和嘉文二世在秘道中蜿蜒穿梭。
秘道不算太长,众人脚步又快,不一会儿,便觅见光源,到达秘道出口。赵信机警,使了招“风轮绕橹”,道道寒芒将周身舞了个水泄不通,这才率先跳将出来。展眼环顾一周,但觉无人窥伺在侧,回身伸手拉出嘉文二世,随后三百勇士接连跳出。
出口是一片密林,夕阳未尽,新月已升,淡淡光华照得层林尽染,令人陶醉。众人正待歇口闷气,倏乎间“嗖”地一声,一支诡异暗箭刺破空气,直奔赵信后心。待到赵信察觉,已然来不及躲开,只能下意识地微侧肩臂,“滋!”来箭应声入体,插入赵信左肩肩窝。
“刷刷刷——”破空声响起,一阵箭雨射来,勇士们慌忙闪避,几名勇士中箭倒地,捂着伤口,疼得蜷缩成一团。
箭声略停,勇士中有人高叫:“有埋伏,大家撤入地道!”大家六神无主,听到此言,争相就要退回秘道之中。
同样听到此言的赵信却忍不住想给那说话之人一个爆粟。他忍痛拔出肩上箭矢,大喊道:“退回去是死路一条!敌人并不多,而且尚未集结,大家现在必须迅速突围!”
嘉文二世也高呼:“敌人在西侧,我们齐力朝东侧突围,很快便有支援!大家扶起伤员,跟着我走!”
又一阵箭雨袭来,果然,都是由西侧的林中射出。生路未断,三百勇士重振气力,跟着赵信嘉文向东疾奔。
人流涌动,逃离箭雨,密林中的箭手刚要衔尾追击,却见一个虎躯大汉驻立原地,气势睥睨地淡视着他们,并未随队伍逃遁。一支箭深深插在他的腹中,鲜血沿着小腹流到脚底,浸红了脚下的秋叶。饶是如此,他一声未哼,仿佛置若未见。
慑于大汉威力,箭手们竟不敢再追,只是缓缓向他靠拢。各人利箭上弦,弓弦拉紧,把大汉围在中心。
大汉正是蛮族之长泰格,也就是昨日绞肉机角斗赛击败了六十猛士的“黄金维斯赛罗”。泰格看似好整以暇,目中神威咄咄逼人;实则由于昨日角斗耗竭了精气,今日又被利箭射中要害,自知已是回光返照,不能久活,干脆拼死殿后,给其他人争取逃亡时间。
弓箭手越围越多,林中鸟类盘旋半空,不敢骤落。泰格索性盘坐枯枝之上,毕集能量,汇于丹田,奋力拔出腹中利箭,带出一蓬热血。伤口足有五寸,宛如血洞,穿肠而过,深及脏腑。泰格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冷汗涔出,表情却极为不屑,不慌不忙地低头扯下一截裤腿,系在腰部,暂缓伤口处汩汩涌出的血液。
泰格捡起地上重创自己的箭矢,箭体由黒木所雕,箭头由精铁铸造,三角刃片每片各刻一字,合念为“血弩营”。
“血弩营,”泰格指尖夹住箭柄,悠悠绕手转了一圈,道:“血弩营,这里的血是不是太少了?”
“等你身上插满了箭,血就多了。”弓箭手中有人阴沉道。
“哈哈哈!”泰格忽地撑地而起,一个闪身,下一秒便如鬼魅般地出现在说话之人身后,不待反应,手中的箭已然插在那人的喉中。鲜血从他的脖颈中迸出,溅在仿佛实质一般凝固的空气里,溅在他临死都难以置信的眼睛上。
看到眼前之人身法如此之快,箭手们心中惊悚骇然,连忙从泰格落脚处散逃开来,撤到了一个更远更安全的距离,举弓开弦,对准泰格。
泰格气机一动,腹部鲜血又是一涌,晕厥的感觉冲向头部,差点倒下。他单膝跪地,忍痛笑道:“血还不够多啊。”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大家直接动手,不要听他废话——啊!”话未说完,嘴没闭上,一支血箭如电光般插入他的咽喉,接着穿喉而过,又将他身后之人的手臂啪地钉在了树干上。
目睹了方才说话之人的惨状,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谁也不敢提前拉弓,弓箭手的长官们也不敢发号施令,连那个手臂被钉住的倒霉蛋,也只用另一只手捂着嘴低声哼哼,生怕从倒霉蛋一下子堕落为倒霉鬼。现在的情况是枪打出头鸟,可大家都明白,就目前来说,全副武装的自己反成了惊弓之鸟,那个被包围着的,肚子上嘴里血流不止,仿佛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野人,好像才是枪。毕竟都怕自己成为无辜惨死的那个,所以并不忙射击,都在等同伴先手。
泰格看着这帮弓箭手蠢蠢欲动又各怀鬼胎,低冷狞笑,说道:“这里血还不算多,老子的血也还够用,识相的现在退开,老子不为难你们。”
众弓箭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来看去,看出了大伙彼此心中都有退却之意,于是各人微一点头,有声音道:“撤!”弓箭手们便迅速散开包围圈,行动有素地撤离了密林。
弓箭手们方撤,泰格砰然坐倒,血从口鼻中渗出,脸色枯灰如土。晚风轻拂着他缭乱的长发和伤痕累累的身躯,正逐渐带走他身上的最后一丝丝暖意。
望着初升的月,泰格心中满是不甘和不舍。不甘,不甘那个同样初升的月夜,蛮族在自己的眼前被残忍灭族。不舍,不舍自己侥幸逃生的儿子——泰达米尔,将来又会怎样,他会绞尽脑汁地来复仇吗?还是像普通人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然而这些仇恨即将与自己毫不相干啦,然而这些牵挂也很快离自己远去。泰格想着:只要下一阵风,就吹走我好啦,把我的灵魂吹回蛮族的家乡,吹回那个夜夜舞刀饮酒,夜夜篝火欢歌的地方。
“嘣!”密林中爆炸声响起,声震方圆十里。天际一颗流星悄然坠落,奔着弗雷尔卓德的方向而去。嘉文、赵信以及三百勇士已经逃到了安全范围,此刻他们回首凝望,多希望曾并肩而立的战士又绷着一身引以为豪的肌肉笑盈盈地重新出现。可是,他们明白:昨天刚成为“黄金维斯赛罗”的那个男人,今天已经成为了瓦罗兰大陆又一个被人铭记的传奇,他就是蛮族的最后一任国王——泰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