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不夜之城,哪怕是没落与灰暗、暴力、脏乱联系到一起的旧瓦格纳区,也不会熄灭灯光在任何一日的星空之下。
青石巷子里面,磨坊与陶坊的机械轱辘声悠悠回荡,还有日夜不息的那几家明里暗里做着两面生意的灰色作坊机械发条作业之声不绝,稀稀疏疏的星辰下面,人世的幽暗与几道高墙大院之后的轻歌曼舞描绘着盛世的漫长画卷。
青石巷子,027号旧馆。名为西瓦尔的没落贵族的封宅。
整个破落的屋子都在一种微妙而轻盈的震荡之中,或者说更加准确地形容,是在一个古朴蛮远、仿佛亘古走出的怪物的呼吸声之中。裸露在外的灰色砖块墙体与屋落的檐角之处奇异古典的天马、海马的雕饰,在百米之外旧瓦格纳曾经的的标志性建筑瓦格纳音乐厅矗立如石林的哥特式塔楼垂下的永不落幕的璀璨灯光正好覆压在这片“过时贵族”的旧馆之间,古旧的砖瓦蒙着状如飘扬的流苏与绒羽的多色光。
介于荒芜与存在的矛盾之中的夜色。
时间悠长如同东陆的竹笛吹奏。
简与释罗亚同时沉浸在那骤然产生的奇异的感受之中,这种感受是如此的怪异与尖锐,天地之间大源掀起的无形不显于世界物理表层的潮汐层层浪涛发出大鲸北游穿越北极瀚海的在北域之地赫赫有名白鲸悲歌。而在更高一层速度的领域,以这一点为中心,整个区域在思维流速之中呈现出无法观测的【超频性质】,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却又无人察觉的怪异,就像是在荒漠的世界产生了无尽表现力的绿洲。
虽然某种程度上,应该说恰恰相反。
并非绿洲,而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
尤其是在这个帝国三百年的发展之下,科技成为最高生产力,直接推动修行的发展——
在释罗亚的思维之间,他作为人的集体,人格的统一的意识,在急速又反复的分解与重组,机械心智的人格完成删减整合的复杂转译,于【超频直连】之上,他终于重新掌控身躯,接通五感,辨识逻辑,在这颠转的混沌之下撬开一丝法理的逻辑基盘。
他睁开双眼,便已然到达了意识的空间。
有些幽闭,有些昏昏沉沉,没有距离,没有规则,没有逻辑,没有有形与无形之别。
于是,他默默地低头,看着自己无所凭依、沉浮不定的坐标与思维意象。
这便是修行者的【内视】,思维加速到剥离一切杂质,依照捕捉的身躯中无数或隐或现的讯息,重塑虚拟自我、意志微调身躯的科武手段。
——呵,真是空旷而混沌呀。似是心底生出了一种并不难过而是自然而然的嘲讽。
那么,一步迈出。
上下有乾坤颠倒。
——思维之争,不过是理念二字。
随着这人性化的意识升起,就迅速地放大,升腾,而后犹如风暴旋转,犹如核弹爆裂,幽闭的空间倏然间掀起蠕动的波涛,摧枯拉朽,混沌撕裂,坐标校准,时间测定,度量衡统一,上清下厚,无量光明刹那间绽放,机械的0与1的编码迅速的组合与编织,磅礴的生机由此诞生并高举。
释罗亚看到上方那个重重逻辑索链束缚并保护的光明,干净透明到了极点的火焰,无声地燃烧,无声地上升,好像要高过天穹寰宇。
这便是修行者的思维基盘。
他的脚下一层淡淡的灰色光晕,其质非晶非玉,犹如一重重的屏障锁住下面,而在下方隐隐约约之间可以见到一颗破碎的实心球。
这便是修行者的肉身小源。
此时墨红色的象征血统之力的洪流正在源源不断地缠绕在这个内视空间的联结思维基盘与肉身小源的循环之上,而从上方降临下无数紫色的焰光妖冶地散落,犹如孔雀开屏,与墨红色的血色洪流缠绕一处,融合又厮杀,聚合又分裂。
巨大的逻辑基盘不断旋转,无数的丝线一一断开,无数的精妙的形体结构被不断贬值演化,而每当这个巨大的思维基盘转动一环,整个交织缠绕一处的墨红色与紫色的光焰彼此交错缠绕的态势,便是墨红色的洪流更进一步,紫色的光焰削减一成。
但是倏然地,释罗亚抬起了头颅。
他的目光里面毫无任何波动,但是这时候确确实实发生了意外——只是他已经受够了这世道的意外,此时纵使这致命的意外也丝毫不足以令他退却一步。
那原本已经渐渐熄灭的紫色具象焰光刹那之间重重叠叠地自上而下倒挂下来,巨大的冲击瞬间将重重的负荷叠加到那小源之上,但是已经破碎的小源只是依靠着释罗亚通过思维秘仪勉力支撑着,只是一瞬间整个循环体系竟有一种倾覆在即、立时崩裂的趋势。
他只在思维层面思考了不到千分之一秒时间。
释罗亚面色瞬间血色充盈,而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瞬间从思维之中抽离出了第二个人格意识,瞬间睁开了眼睛。
一心两用,意识强制切裂,而且是思维、物理非同步时间速率的分隔,几乎在一瞬间这个临时抽离的意识就也要凋零崩解,巨大的痛苦完全像是被一柄剑对面刺穿。凡人肉体的感知几乎被这非人的痛苦填充得毫无缝隙,没有余力施行任何行动。
但是释罗亚却依旧瞬间在极致痛苦之中清醒地伸出了手。
手指屈弹,指如钢剑,他用手指迅如雷电地点按在简的后背,复杂玄奥包含近乎百十窍穴的手法,一瞬达成,几乎达到了一刹那囊括无穷变化的高深境地。
他在黑色的夜色之中睁开双目。
成!
血管凸起的相贴的肌肤呈现出妖冶的血色纹路,脉动的红光在黑暗里面流转,冷热对流,气流汇合而成的小型风暴迅速地在狭窄的空间之中膨胀,挤压着陈旧的实木板,发出清脆而危险的开裂声,蕾丝边的新帘子哗哗地卷动,空中杂乱的纸张悠悠地飘转回旋。
只是一个呼吸之间。
这个意识沉没回缩到思维层中,而他的拥抱着女孩娇小身躯的双臂却无意识地愈加地抱紧。
他的身躯、血管,乃至血液、骨肉,都一致地升温,变得赤红如熔岩,变得炽烈如铁水。金属的无机质的熔浆肆意地在碳基的血肉之中爆发开来。
而下一刻,无尽的冰霜毫无征兆地以柚木的床面为中心爆裂开。冰屑飞扬,从两人的肌肤上、四肢上、鬈发上、睫毛上无声无息地飘落,纷纷扬扬。
实木床面上的被褥瞬间诡异地消散了,化为了碎屑,散落成了丝线,微观的粒子层面几乎是瞬息之间无数场域陷阱展开,原子的速率刹那降低到极致,整个空间的温度如同被超凡的伟力强制抽离,硬生生地锁进了一个诡异的冰霜境界。
少女的背脊之上,窍穴贯通之处,血肉蠕动,经脉易位,一柄通体纯白、无有剑格的剑,虚幻地升起泡影,上有幽幽焰光,犹如世间最极致的一抹纯白冰霜。
——————
释罗亚醒来,已经是清晨。
他仰起有些僵硬的脖颈,挂钟之上的古典表盘正显示八点整的位置。接着,无数的东西便接二连三地注入到了大脑的表层皮质,高感知属性,在基因修补补完之后带来的明显“副作用”——
院落之中丛生的牵牛花藤蔓在晚秋的季节里依旧散发着生机,爬满墙壁的爬山虎已是枯萎与朽烂的气息。工坊的轱辘转动的声音与机器的运转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空气里面还有着那甘甜的红薯、羊奶酪以及面包的味道,辛辣可口的小山羊烤肉,从西口岸运来的冷冻鲜鱼,那些来自南境烟草的浓郁味道尽管将所有空气都覆盖住了,可是他仍然可以凭借他曾经被那些袍泽调侃为无谋的直觉的天赋判断出所有的事物。
——我、我是释罗亚……
他猛地拍了一掌脑袋。
黑发的少年迅速而富有效率的以剃刀原理减除这些冗杂、堆积的杂思,而后昨日的事由迅速的勾连在一起,拼接成为了成为记忆的模块。
——这里是旧瓦格纳区,那是鼎上餐厅的味道。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遵从于本能与习惯地汲取空气,追求更高效率地提取所需的混合气体,高效地催化线粒体的能量转化,这是他曾经从业的地方残酷的生存教育之一——这有助于保证大脑最快清醒,做出反应,不会再度昏厥。而正是基于此,他迅速地捕捉到了关键。
简?
他的身躯一跃而起,双足点地,崭新的被褥被随手推到一旁,他迅速地从一旁的衣架上摘下风衣,一手理好领花,另一手领巾一折叠成一个精致典雅的角。
门被推开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双引人注目的异色瞳孔,流转着神秘的油画色彩,蒙着紫罗兰色的精魂。那是很有灵性的眼神。
看得出来她有话要说,但是释罗亚抢先开口了:
“还好么?”
简点点头。
释罗亚面对这清冷的反应有些莫名的教育失败的惆怅——
他故意地做出夸张的嗅闻味道的动作,深深地一连几个深呼吸,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认真地问道:“鼎上餐厅的奎记汤包,和土豆泥加苏兰牛肉的煎饼卷?”
女孩似乎有些不习惯直面他过于认真与肃然的目光,微微向下刷了一下睫毛。
又是微微点头。
她倏然地抬起了头,向前跨出两步,靠到了释罗亚的跟前,宛转的声线天然地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柔软与温度:“哥哥,我还是帮您梳理一下头发吧,离开紫罗兰的这几年您很少注意和打理发式了吧。”
女孩很认真。
释罗亚微微一愣,空气似乎一瞬渲染着琥珀色黄昏的光晕。他安静了几个呼吸,才张开嘴,嘴角微微扬起:“这样也好。”
在镜子前面,释罗亚静静地坐下,少女也同样静静地站立在他的身后,手上拿着木梳。一边理着少年的黑色头发,一边目光出神地凝视着木梳。镜子里面的人儿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陌生,可是那悠悠的姿态却最是让人勾起念念不忘的回忆。
释罗亚不发一言。
可是他很高兴。
不知不觉,那些交织成罗网的穿透高感知而包围向他的思维意志的讯息,皆是如同暖春冰雪消融一般消散了。真高兴呵。
“我要出门了。”
“好。”
“中午可能不会回来了。”
“……好。”
他所说的可能便是基本是一定不会回来一同午饭了,依稀清晰在心的习惯,他明白,她也明白。
“哥哥……你长高了。”
他是长高了,三年前他们的个子还是相仿,他们依偎在一起坐在窗台,仰望着月光拨弄着琴键,他们投到红木地板上的影子是一样长的。
“……是呵。”
释罗亚微微抬起了一个角度,他的面部棱角变得生动而温和,眼睛变得色泽淡淡而绵长。
他闻见曾经的女孩,从未曾长发纤腰之时就氤氲着的那淡淡的幽香,而后记忆流转间想起苏醒之初那条崭新的被褥之上的幽香。
他的领花之上,有刀剑,有九重同心圆环,那是合金的刚硬与冰凉,凉得有时让时间都觉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