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因为星球黄赤交角位置的缘故，依照盛唐阴阳历，正是二月初二，二十八宿东方青龙上升抬头的日子。
嗡嗡作响的机盒之下，四冲程的大马力发动机正在水银转子的带动下不断颠簸与飞转。
一身价格不菲的灰白二色的连衣裙，价格不菲的轻薄却不失保暖的纳米人工绒显露出非富即贵的气质，蕾丝裙边包住尚且细嫩却已经足够魅惑修长的双腿，一双白色的小羊皮松糕靴子伴随着晃荡的车舱左右摆动。
红茶很疲惫。
静静地倚在货车三步见方的驾驶舱后座，一心多用之中。在她的身旁是某个身材圆硕、相貌腼腆的胖男孩，驾驶操作的则是个穿着相当古怪的老先生——
“这是怎么一回事嘛！我堂堂红茶大小姐居然沦落到靠对路边的猥琐大叔出卖色相而搭上便车，何等的耻辱啊——”
乌发齐刘海的飒爽女孩忍不住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并夹杂着表现抱怨、羞恼等情绪的破坏优雅姿态的话语。
“咳咳，咳，别的可以不管，怎么能说是路边的猥琐大叔呢！我酒叔可是正经人，上等人，不要污蔑，为了荣耀索兰尼亚骑士可是会赌上性命的！EST-SULARUS-OTH-MITHAS（荣耀即吾命）！”年纪四五十的中年大叔司机头也没回地发言表示抗议，然而这发言与他带着疤痕、有些庄重严肃的样貌相当的违和呢。
一柄装饰成分多过实用的172型机械爆矢剑就挂在车舱的舱壁上，显然这位司机居然是一位古典奇幻的爱好者。
“为了荣耀是什么鬼？这是哪门子的古代骑士电影台词，别以为《龙枪》我没有读过！”
“哎——小姐也喜欢古代骑士电影嘛，原来是同道中人，吾道不孤啊！”
司机大叔如果不是在驾驶的话大概已经是相见恨晚地拥抱过来了吧，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对的状况啊。
红茶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进行“追求艺术”的摄影，以记录自己的旅途了——尽管她的那几个舍友几次催促她全息摄影记录一点异域风光和她们分享了。玻璃的窗户轻轻颤抖，迷蒙的灯光照射在雨幕之上，世界表层的光鲜褪去变得迷离而扭曲，人类渺小而单纯。
盛唐公国东陵郡。
落雨纷纷，路上行人断魂。
干净、冰冷的云层，仿佛千百年的天幕之上钢铁浇筑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红茶“幽怨”地瞥了一眼拿着MTT最新的新月公主纪念版链接上了社交书架的【茶号】社区正四处发帖的家伙，实在有些佩服他的精力，至于“敬业”，绝对不要因为表象把这个词给这个胖子。他绝对是那种能够躺着舒服就绝不会站起来的人。如果不是他的科考十制成绩优秀，他就肯定是红茶不会看第二眼的家伙，土鳖的外貌、土鳖的穿着以及“土鳖”的“宅文化”。
“阿嚏——”
胖子倏然地打了一个喷嚏，引得红茶锐利地瞥了他一眼。陈小伟，茶号社区大名鼎鼎的副社长，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同时扭了扭脖颈和双臂。
好死不死一下子又将红茶刚刚电子打印出的一叠资料给掀翻了。
少女鸦羽一般的齐耳乌发泛着腈纶似的柔亮光泽，微微一甩。
“莫非有人咒我？好像碰到了什么？”
“陈小胖！”红茶烦躁地用修长、素洁的手指抵在前额，强压下内心的种种不痛快，“给本小姐安静！”
他们两个是世家子弟。带着尖角、显得纤柔的耳廓，明显的经过了基因优化的远超旧世代人的样貌，十分轻易地就把他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这是基因经过人工筛选之后的明显标志。
帝国的格鲁乌负责【指定封印】任务，即统辖一切大小公国、十方世界的科技树发展进程，如若失控或者违背帝国意志，那么他们将会对此方世界进行指定科技项目的打击，甚至有权力动用对世界级别的【灭绝令】。其根本原因便在于科技的扩散性，从来都是迅速与可怕的。在东陵，在盛唐，这样的世家子弟，正是当年投效格鲁乌清洗科技树、实施【摩尔定律条约】的新改革派登上盛唐统治地位的产物。
那是精致、清晰的美丽，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脱出于旧时代的容貌之中。高呼“古法不足校，天变不足畏”的改革派们最终获取了胜利踏着尸骸在铁与火的战争中让这样的优异的容貌、姿态成为四方的主宰。
这就是新世代。
纵使是他们的敌人、异族，亦会惊叹那从内在到外在透彻在基因、血脉的精致之美。
天琴港口今天突然封港，他们是随之遭殃的滞留旅客，官面上的解释居然是【时间升降井】遭遇“阻塞”。少女红茶提议出来“跑山”，却万万没想到刚刚出库的F800GS机械摩托在盘山公路上抛锚了。
流年不利？
想起这个搭上的大货车的怪大叔听到他们说“跑山”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有一股子的郁闷。
理所当然啊，实在太蠢了，身为堂堂三阶策士兼职思维者，她居然差点今天露宿荒野，尤其是还有一场突来的冷热对流的降雨。
“大叔天琴港平时也会出现紧急封闭吗？”红茶不再理会陈小胖，向酒叔发问，很显然平静的语气下压抑着烦躁不安的心情。
因为天琴港莫名启动紧急封闭，结果附近几条世界航道上的民航客运都无奈延误了，而且居然没有明确的恢复限期。一路上胖子不断地诅咒白翼航运公司被洗劫，被投诉电话打爆。而红茶想的却更多，盛唐经济体泡沫正在崩溃，常人无法看到的危机在她的眼睛之下呈现着再清晰不过的形态，易碎、不坚实、空洞，以一种隐蔽性的姿态匍匐在这片土地之上。红茶是尤金·法马“有效市场假说”的支持者，这样的“一场可预测性的非理性价格暴涨”正是她来到这里的缘由之一。
被叫做大叔的司机所驾驶的是一台叫“亚当斯”的盛唐二厂出产的厢式货车，不过驾驶舱布置得很简洁、明净，炭纤维的舱壁上挂着一幅双颈玉天鹅的老旧宗教油画、一柄装饰成分多过实用的172型机械爆矢剑。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是常态？哼哼，贺兰大将军在，宵小之辈不敢越贺兰川，戎夷十二、百脉余烬，谁敢冒头？”
红茶不再吭声。
这话既对也不对。
经济泡沫崩溃的洪流被什么人在这座名为东陵的城市死死地压在了地底，像是野兽一般向强大者匍匐，但是毫无疑问的是，绝非是一个军阀的手腕可以做到的。
贺兰大将军？他是何许人，帝国四大镇守府的四柱？不是。不过是一介匹夫而已，盛唐的地界上一个割据一方的军阀头子，无论是本土世家，还是中土巨阀，一个世袭爵位都不可能授予的家伙而已。
大小天网的网络之中，新闻永远是一派歌舞升平、繁华太平的盛世之景，贺兰大将军，东陵陌刀七营，
红茶讨厌这些。不是怜悯，而是因为麻烦，或者说可能会造成麻烦。
她喜欢喝红茶，不是那种需要精细泡开的那种，而是最工业化、被许多专家批判“毁灭古典文化”的那种冲剂红茶。既然简简单单地就可以喝到，还在意那么多干嘛？
但是她从不会说出口的。她堂堂红茶大小姐喝口茶，还要听他们意见，和一帮不相干的人争辩，当她还是小女孩吗？
好吧，红茶大小姐作为一位免考进入天平翰林学院的天才少女，生日之后就终于十六了。然而，身高依旧一米四三、胸部一马平川的她，无疑仍旧未过萝莉保质期。
她一直警惕、镇压的身旁的这个死胖子，在她糟糕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可恶、卑劣的萝莉控。
身为萝莉体型有一位萝莉控的青梅竹马与跟班，真是太惨烈的人生了。所以一定要以最严厉的方式镇压！
陈小伟同学如果听到红茶小姐的心声的话，绝对要血泪交加地倾吐自己的清白！
她认真地反复回忆着那些脑海中的从网络上收集到的资料，对照着另外一份白鸦的情报，心中的计算模型慢慢填充着常量与变量。女孩微微皱眉，她直觉有人在遮掩什么……白皙的皮肤在微黄的灯光下泛着美妙的光华，优雅恬静的样子显得可爱极了。她显然有些疲倦了，无论是无奈步行寻路，还是方才超频链接寻找资料，都消耗了她的精力。
女孩显然看到在她的旁座的同伴，陈小伟同学正猥琐地目光乱飘，偶尔撞上前座司机大叔的目光，司机大叔“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地给程小伟同学了一个大拇指。
“哼哼，要给这个死胖子一个教训！”红茶心底划过这样的念头，而一心多用的思维正在思考着其他的东西。
直觉。
红茶如此清晰地感到死亡、凋零、终结，不祥的线索如同囚笼似的锁在这个城市的上方。
车窗外的雨幕，远方的黛山，与天穹的阴云相交。
无人可见阴影与灰暗在角落里生长茁壮。
红茶所修行的思维秘法就是“格物”，此时她可以见眼前种种，而思绪如海，念成流水。
她在思维运转犹如光轮，低垂的睫毛下面眸光幽冷，仿佛蛰伏龙蛇的深潭。
红茶在心底说道。
“这里很不对劲，很麻烦。”
大小姐微微撅起了嘴唇，麻烦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又翻看了几遍摘要的信息，试图寻找表象之下掩藏的潜在的来自直觉示警的源头。
这条横跨几千公里穿过东陵郡，一直到达城市荒野深处的大河，名为清河，根据此地一个流传甚广的剧情二流的关于黄金宝剑的屠龙的故事而得名。
而清河宽达四百多米的河面上一座通体金色、恍如金铸的大桥更是赫赫有名，与东陵旧佛塔并列盛景。
“大叔，东陵清水金门桥的关隘还有多远啊？”
红茶文静秀气的小脸上挂上了温柔的微笑，她刚刚从VR的接入潜行中退了出来，精神还有些恍惚、疲惫，但是她一开口，后天良好教育所带来的素养就体现了出来。
完美无瑕的礼节性微笑。
——要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窒息一样的恐怖压迫感，好像将人塞进了个冰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慢慢地冻结、麻木、凋亡。
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就在发生！
——我们走在死亡的路上。
《圣传》的咏叹词莫名地浮现到心头。在10版的最新修订中位于第6卷第13段的第1句。
思维恍恍惚惚，不由地转到了奇怪的地方。
“你抬头不就看到了吗？”陈小伟有些心虚地看了窗外一眼，同时默默地将手上的摄像器收起。
那里正保存着一张红茶大小姐的可作壁纸的精美假寐图。
一边的他瞄到MTT上小号马甲上上传成功的弹窗，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手抖似乎摄像器的图片上传了，
陈小伟不由苦笑。简直要命，他默默祈祷，同时赶快删帖子，抹消一切记录，账号迅速下线注销。
唉。
这一天的经历实在是凄惨至极了，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不擅运动的宅货加胖子，更是地狱级的苦难。他觉得碰上好心载他们的大叔，真是这噩梦的一天唯一的闪光了。
虽然这个大叔打扮很怪。
“追求艺术”的红茶理所当然地隐蔽地表示了她的不屑。
老实说这位年纪四五十的中年大叔司机穿着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嘴里叼着一个长烟卷儿，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小帽，穿着一件鲜红的外衣，在脸上有一大块伤痕，从鼻尖延伸到耳朵，大叔笑起来时往往因为这伤痕显得有些古怪狰狞。
“望山跑马远。这看着归看着，有时候人心里的计量总是和现实的东西相去甚远。”老司机酒叔笑了笑，一面操控着驾驶，一面回应道，“从前在干星航饭的那阵子，看着不远，估摸着半天路程，结果跑了三四天甚至十几天才到。”
“大叔，那是星航中缺少参照物，裸眼难以观察判断距离感！完全两码事好不好？”红茶忍不住打断了这个一开始外表木讷、结果居然是话痨的大叔的讲话。
“要叫酒叔！”
“酒叔，”陈小伟听到后忽然起了兴致，“干星航饭？星际佣兵吗？哦哦，那可真是太羡慕了，一直听着那种征服星辰大海的梦想长大，星际果然才是男人的归宿吧！”
她想安静啊！
倏然间，她捕捉到了一抹灵光，可是却只是一瞬间的战栗击穿躯壳似的，她从停滞的思维中脱离后几乎被冷汗浸透了衣背。
幻影一样的的真实之下，巨大、无以名状的洪流、坚石填充在笼罩世界的空无中。以科学、技艺、才能、武力从伦理以及物理的层面奠定下基础的世界，苦苦挣扎的恰恰是推动文明进行到这一步的人类精英本身。
她似乎见到了，青龙抬首，阴阳逆转。
有人此时缩地如寸，脚踏乾坤四季、草木枯荣。
“……仙人？”她近乎是失魂落魄一般地低声说道。
“不，只是个‘大号炮灰’而已。”
声音依旧熟悉，味道却刹那间变了。
司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