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在刚刚温馨地吃了一顿面的圆桌的桌边,倏然间地对峙了起来。
狭长的铁栅栏封闭、装饰着藤蔓图案的窗子,刚刚经受过女孩的清理以及速干油漆的处理,上面除了黑色的漆面还有着女孩细腻地图画着的细密花纹,那是常春藤与星辰花,象征着长生与永恒。
释罗亚知道的却更加详细与具体。
记忆之中的学识是这个时代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所剩下的微不足道的两件东西之一,另一件便是一个虚名头衔。
他记得很多……
不属于正统四门的占星师。
或称【占命人】。
他们曾经是东方王朝的背后主人,那是帝国未崛起于奇迹之时,东陆之上,君主统治国家,仙佛高居云上,儒道释以各种形式经略天下,而在他们的最背后之处,便是占星师——以天人感应辅佐帝君、以从龙逐鹿顺应天命的不朽之人。
但是帝国掀翻所有棋盘,而后的异端清洗更是不遗余力。
星月的占星师在帝国的庞大机器里面只是不起眼的部分,与帝国无数的上时代的产物与遗存一样,他们在帝国的钢铁之下选择臣服、在阴暗中舔舐伤口——帝国对于一切不臣与背叛皆是铁血镇压,绝对灭绝,对于一切臣服,无论真心与否,皆是削其名望、断其根基、准其生存。
帝国并不需要他们,虽然很残酷,甚至曾经令世人感到荒谬,但是钢铁的帝国傲慢地君临世界之时,没有任何人不为之失声。
人分九等,逆我者皆为异端。
皇帝神圣,我予以众生向上。
此乃帝国的草创之初,那些人最初的口号。
简洁得太过露骨,傲慢得仿佛癫狂。
而此间世人最多只知道天上的【超以太聚合体】的恒星与行星共同组成了无垠星空,他们从历史书册之上知晓帝国寂灭无尽宇宙、坍缩亿万星辰,铸就了根源Chaos无时无刻的巨大量子蒸发、引力波扭转跃迁的究极物理形态。
星月的占星师与星灵们是帝国曾经的敌人之一。
红手套的净化名单上面,第二位的“璀璨星辰”洛琉璃,便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帝国叛逆之一,她是具备天龙座的【猫眼星云NGC6543】位格的【星灵】。
“帝国铁幕三十年终结,神圣初元之年之后,帝国进入二百年繁荣时代,直到今日,除去帝国阴影中的秘密部门、帝国云上的学者之巅以及古老传承的世家,生活在这个庞大的国度的人其实并不能够理解帝国仅仅是‘存在’便具备‘奇迹’寓意的事实。”
释罗亚娓娓道来的语气像是授课的老学究,但是他终究不是,反而是离题万里的话题教人感到故弄玄虚的意味。
简浅笑盈盈,小手一挥,罗德特就像是被丝线操控的傀儡木偶一般,僵硬地单膝跪地。恭顺垂下头颅。雪日微明的阳光此时穿透过屋子正中,壁炉的火光正与之相交在半空。
那里光影倾斜成狭长的形体,午后阳光垂落,有如天降宝剑,横亘在兄妹之间。
罗德特单膝跪地,面向着乖乖女孩的简,阳光没过他的肩、他的头颅。
“我,卡尔·罗德特,宣誓效忠于我主,简·阿里格耶里——只要此身还存一口气,便要坚守公理与正义,守护我的君主与土地,流尽鲜血,至死不渝,直至终末。”
释罗亚默然。
而简此时面上清冷之中那浅浅的笑意更盛,
“兄长呦,您要说什么呢?”
“简,你现在加入【星月十二道】了,对么?”释罗亚也很容易想到事情的缘由,面上明显有了一抹怒色,“就是那个人做的‘交易’,是不是!”
女孩似乎同样明白少年所未提及名字的人是谁,目光之中柔和的色彩更浓,轻轻地依靠在椅背之上,两只手似乎拘束地缩到了身后。
她语气很缓和,有很空灵,低声地说道:“哥哥哦,你也知道的吧,这个帝国的都城,这座悬在云端、屹立顶点的城市,一个家破人亡的女孩,纵使有个贵族三等的身份又有何用,这种破落的地方每年不知道在合法程序下失去家产的小贵族少么?”
“我们没有选择,这个世间的罪孽数不胜数,帝国这样的怪物毁灭了那么多的东西,星辰、大地乃至世界,都为之倾覆,神魔不过是罪民,这样的世界谁都没有办法的。”
释罗亚听着妹妹的讲述,两个人的目光彼此直视,毫无避让,思维的交织以更加深刻的程度在瞬间展开交锋。
心之壁垒,无形无质地展开。
思维基盘的机械轮转之间庞大的计算量交织在一起成为罗网。
两个人的瞬间交锋并不同于与克里斯汀娜的交锋,毕竟这个屋子某种程度上的陈旧,恰恰形成了一个机械与网络媒介稀疏的“思维囚笼”。
他们之间的思维争斗,更加类似于精神暗示与意志检定的不断冲击。
更加纯粹。
更加简洁。
释罗亚很早之前就猜到简也修行着思维秘法,毕竟那个人给他们安排的命运里面,大概是将他们兄妹放在一个相互制衡的位置,他修行着骑士之道与【天文九思】,日夜活在基因暴走之中的女孩没有相应的思维修行才是奇怪的吧。
“那个人真不愧是手眼通天么?”
释罗亚冷冷地看着有些陌生的少女,说道:“密党讨伐异端无数,开辟无数隔离废土战线,居然和【星月十二道】有这样亲密的交易?”
昂·西瓦尔。
一个老军人,一个喜爱一圣教光辉改革年代的宗教画的画家,一个隐居于历史幕后又不甘于蛰伏的老家伙,他与这个帝国结缘三百载的武学大师。
他是初代【秘党】的缔结者,与当年那些人一手掀起光辉十六年的大幕,在少年的记忆里面老人对于过往总是遮遮掩掩、不愿多言,却总是将皇帝的伟业述之于口,也许那时他还不明白那种仿佛是曾与皇帝比肩而立的语气,但是在主神空间的经历又令他有所猜测。
他的祖父。
一个铁血与温情并存的男人。
更是一个绝情的政治家。
政客只会为小家谋己利,而政治家,呵,为了所谓正义,可是会杀妻弃子的混蛋啊。
——“因为我,西瓦尔这个姓氏在【赤塔百年记】三千西铎姓氏之中得有一席之地,那么我自然有资格将她送上不归之路。”
那个男人说出的话,他做到了,做的很漂亮,许多年后他已经有所理解,虽然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是认同的。
……正义。
“简,你说的不对。”他的语气与身体的姿态倏然地一起变得挺拔而笔直,“这个国家是相信正义的,如果你不认可他的正义,你自然是这个国家的异端,就像【星月十二道】的那些老鼠一样,终归见不得阳光。”
简不明其意,静静地看着兄长。
他接着说出了星月十二道的隐晦的称谓。
让少女的目光更加惊异与迷惘。
“【北七南五日月为王,天六地十宿主生死】。北斗有七,南辰有五,日月浩浩,天人河洛,生死幽冥二十八宿,偌大的名头,还不是被帝国压得抬不起头。”
简撅起嘴,似乎不满兄长的话语。
而一旁跪在地上的阿嘉德武士面庞毫无波动地保持着姿态。
感到兄长把自己还当做孩子以及瞧不起【星月十二道】,少女立即不满地争辩道:“帝国无情镇压一切忤逆者,圆桌议会总揽世家大权,东西两府喋喋不休,尽是专权经营之人,学院百校联盟藏污纳垢,即使从来自居凡人之上的学者也新旧分裂,彼此攻讦,托拉斯、康采恩组中垄断成独立国土,四柱将军、三色之王各据一方,貌合神离……这样的帝国,真的有什么值得保留的!”
释罗亚知道简说的都是事实,但是他也知道这远远地远离着真正的真实,标准的科班生的思维与看法,他又想起少女书桌上的那些政治类别书籍,嘴角不由得笑容有些柔和——就与这个世界许多的表面的事实一般,帝国建立在重重谎言与抵押未来之上。
扭转历史、颠倒时空的【主神空间】。
流荡在时间终点的终末论【天灾】与【邪教团】。
绵延无尽世界、亿万年代的具备极限时间流速的【域外战线】。
清洗合法黑钱、透支抵押帝国信用、支配帝国所有金融的【卡巴拉黄金厅】。
但是……这个世界因为建立在谎言之上,所以才“可爱”,不是么?
于是,他选择说的是最浅显的东西:“你所不相信的只是‘合法的正义’,帝国依据规矩与法律办事,无论你如何说,它作为合法性来说,是正当而进步的。”
“进步?”
女孩似乎对这个词语很是不喜,眉头一杨,抬头直视向兄长,“哥哥,你知道的吧……这个帝国就是个谎言,皇帝就是最大的说谎者,什么仙佛神魔最为下贱,什么天下武学正统四门,所谓的【职业系统】只不过是教授传播了这四门最低等、最速成、最坏人根基的武学而已!”
释罗亚却是冷笑,“但是最速成的武学弑杀了仙佛神魔、镇压了一切异己,不是么?”
释罗亚本就知晓这种“设定”,在游戏《反乌托邦协定》之中作为令人吐槽的官方设定,就有“皇帝收编天下武学,以【职业系统】法传天下,以速成武学淘汰一切古典武学”诸如此类解释人物面板由来的古怪说法。
而在这个现实世界,这就是最现实与冷酷的现实。
速成武学断尽天下成道根基,清扫异端灭绝一切魑魅魍魉。
——所以呵,这才是皇帝,称孤道寡之人,万物灵长君临世界之奇点。
但是释罗亚不会对妹妹说太多这种话题。
他们这种小人物本来就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
他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说道: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速成便可上天下地,净神讨魔,就算阻人成道,断人长生、绝其仙路,又有何妨?”
“长生成道,不尊国法,唯求自在,法理道德次之,自居世间之上,令天下患不均,非人非物,于国何用?”
“仙佛神魔,教道德不一,人命草芥,不事生产,占有生产资料,妨碍工业发展,于国何用!”
释罗亚的话语却是挤兑得本就不善争辩的简怔怔无言。在她有些失神的时候,释罗亚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抬手为简轻轻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他们此时已经变得不一样。
那黯淡的光如同光剑拦在他们之间。
“妹妹呵,我希望你要明白一件很基础的事情,帝国之中没有【绝对之恶】哦。”
她听到释罗亚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很奇怪,正是因为有太多的神魔之事,有太多不自量力的那些低级政治纲领的组织,所以显得更加奇怪——人人都标榜着正义,践行着正义。他们大体可以分三类,自我正义、程序正义、结果正义。第一类人会坚持自己认知中的正义,遵纪守法,安居乐业,第二类人知晓所行之事非正义,但他的行为并无人或依据证实其罪恶,行为本身无错,结果与出发点有错,最后一类人只求结果正义,或者说他们视众生为无物,为一念可以草菅人命,焚躯赴难。”
”结果正义者,指使程序正义者,奴役着自我正义者。荒谬得就像地狱的魔鬼指使着炼狱的罪人,奴役着天堂的圣者。
“人人自认为正义,天下何有‘不义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不义之事?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