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马先生。”一位女士的声音把长运的脑袋托起来，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依旧闪烁动人。
“你……你是！”长运爬到牢门边，勾着监牢的铁栅栏，试图从暗影中寻摸出来人的面庞。
“没错，就是我。马翰林，想要见你一面还真难啊。”女士蹲下来，仔细端详着长运憔悴的脸，那脸残存着他年少的意气，却没有多少活力。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想把这张脸看个清楚明白。
监狱外正是一团混乱，愤怒的群众正在外面高喊口号：“忠不作古！忠不作古！”镇守京城的官兵分拨出一部分来把守着监牢，他们神情严肃，漠视着眼前的咒骂和汹涌澎湃的喊声。这喊声似要扯碎被冻住的北方大地，要冲破戒备森严的阻隔，要给予一切高贵和残忍以最沉重的打击。
事情发生在这年深秋，长运上任的第八年。他像往常一样去翰林院工作，这天风大得要命，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用袖子遮住脸，艰难地向前行着。路边的招牌被吹得七零八落，各家各户都关紧了门窗，整个京城一片肃杀之气。
这样的天气下，不发生点什么事实在是奇怪了。长运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翰林院里一切照旧，这样懒懒散散地干了八年，想寻摸些刺激还真是一件难事。早上虽是风平浪静，但是到了下午，变故突然就发生了。大批官兵在街上出现，他们都奔着一个方向---皇宫。长运和同僚们在门口张望着，这批人行色匆匆，像是接到了紧急任务。恐慌，立时蔓延到整个都城。一时间，谣言四起。它们像是已经被安排好了一样，在这关键时刻不约而同地出现，扰乱着大家的情绪。有消息说西部战场发生叛变，外敌成功突破了防线，正在直奔京城而来；还有的言论称，皇帝遇刺，崩于宫中，大臣正在商量如何收拾局面；更有人带来了知情人的确切情报—宫里皇子夺位，引发了政变。
皇宫那里突然成了黑洞中心，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傍晚，各种言论均为得到皇宫的证实，但京城已经炸开了锅。相信外敌入侵的忙着收拾行李准备随时撤离；相信皇帝遇刺的，正在筹备丧服……每个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都得到了自己的任务，饶有兴致地忙活起来。这时任何命令与政策都不能达成的效果。
第二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有人说皇宫里发生了械斗，好些人死去，官兵从宫里拖出来好多的尸体；有人说外敌正在路上，离京城不到百里。长运从同僚那里听到的事情细节不下百种之多，他有必要想到一切可能的后果，然后采取最安全的措施，保证妻子和孩子的安全。
他回到家后，找到妻子，像从火里重生那天一样的狼狈，关心的神情深深地烙在了李氏的心里。李氏还是第一次看到丈夫的眼神中流露出男人坚毅的柔情。两个人眼神接触的一瞬间，李氏就已经没了意见，她句句谨记丈夫的嘱咐，丝毫没有提出疑问。长运知道，身在京城，他已经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保全自己和家人。八年来舒服惬意的生活，并不能消磨掉他的警惕性。他曾一天之内两次面对生死，眼前的功名都是身后的冤魂堆砌而成，这八年里，每每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像被拽紧了线的木偶。他学会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却很少花时间和心思去品味其中的美好，仅仅是从现实的平和中暂得一时安慰。
第三天，这个国家恢复了正常。
朝廷发布了公告，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在官员的陪同下，新皇帝走上了祭坛，接受百姓的朝拜。新皇刚一即位就出现在公众面前，祭祀仪式显得有些简单仓促，但仍旧保持了皇家的威严。京城的风终于停了下来，万里无云，倒晒得人有些发晕。新皇稍有拘束地按着既定的步骤，这个过程十分繁琐，掌司则镇定自若，耐心地指导皇帝的动作。号角声从祭坛向外扩散，像一头老虎发出阵阵的低吼，震住了这几天混乱的局面。礼罢，皇帝先行退下，紧接着就是上官大人。显然，上官大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新皇登基的喜讯迅速传播开来，但却被外地的铁骑挡在了城外。这些人马似是从天而降，一点没有顾及新皇上的面子，成为了天子面临的第一个考验。这些人向北完成了一次大迂回，绕过长城直扑腹地。骑兵在平原行军迅速，立刻形成围城之势。
北面和东面尽是战马嘶啸的声音，逃出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下，长运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明智---他的一家老小应该在回故地的路上。以前，他把家庭当作累赘，不愿因为家庭的琐碎放弃自己的雄心抱负。在京城的头几年，他总觉得自己的成就是一场婚姻换来的，这让他有些窝囊，有些心结。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他安分了自己的命途，当雄心不复，人渐渐没了支撑，会顺势倒向自己依赖的现实支柱。现在，他又成了一个人，他觉得无比的自由，好似年少的他又回来了一样。
仪式结束后，他回到空落落的家。孩子的嬉闹声没有了，厨房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没有了，就连桌上茶壶里仅剩的水都是凉的。长运的自由感受到了无比安静的考验。他从厨房里找到了一张饼，坐在椅子上啃着。下午，臣工们都要去任上给朝廷涨涨人气儿，四方勤王的队伍正在赶来，一场大混战在所难免。
一个午觉过后，喊杀声逐渐从城边传来，皇帝坐镇，近卫们严加提防，外城的人努力抵御敌人潮水般的进攻。原本的近郊集市，此刻变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以骑兵为主的敌人居然准备了云梯，梯子脚、城墙根堆满了尸体。骑兵是不善于攻城的，但是他们的血性像一头猛兽，踩着尸体直扑到墙垛上，硬是靠着坚固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搂下来几个人来。京城承平日久，守城的官兵平日里拿着锋亮的武器，穿着统一的制服，耀武扬威，真正到了战场上都成了绣花枕头，面对着黑压压的阵势，缺少实战训练的他们立即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纵有捐躯报国的决心，也难挡虎狼之师的气势。
坚守了两天后，敌军攻破了外城，据说是他们早在京城里布下的眼线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了。朝廷派人前往前线彻查，原来是杨员外的一位异族门客纠集所为。杨员外自知不妙，托人打听消息后准备当夜出逃，朝廷已做了两手准备，提前控制住了杨府。当晚，杨员外未能出逃，反而被扭送到刑场即刻处斩。伴随着杨员外人头落地的声音，另一场战争开始了。朝廷不知从哪里调出来了许多人手，杨员外倒台后，他所建立起来的权力体系分崩离析，凡是与杨员外有关的一干人等全部被收监，京城迅速出现了权力真空。
相比其他人，长运是最后一批收监的。通过观察这几天的局势，他大概清楚了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奇怪的是，京城内外的两场战争几乎同时结束。长运入狱的第二天清早，百姓的欢呼声就透过厚厚的狱墙传到了长运的耳朵里。他起身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开心地笑了。天下太平，他用最小的牺牲，换来了马家的安稳。虽然牢里的饭很简单，一碗水粥、一个窝头，但是他吃得十分开心。狱卒见他这番模样，感到些许同情，偶尔为他斟一杯酒，作为安慰。晚上，长运独自靠着狱墙发呆，情到深处，会不自觉地哭出来。他生怕自己的哭声会招来狱卒，就咬着下嘴唇，身体抽搐，挤出一行行的眼泪。
“没错，就是我。马翰林，想要见你一面还真难啊。”女士蹲下来，仔细端详着长运憔悴的脸，那脸残存着他年少的意气，却没有多少活力。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想把这张脸看个清楚明白。她曾像一头迷鹿，心情喜悦起来，会朝着原野边的热焰冲去。最后，她还是扑空了他—马长运。这三个字，是她少女时代的终结。她对这个人充满了怨恨与好奇。明明是一个穷书生，怎么会让人又气又喜呢？见到他之前，自己还要为他梳妆打扮一些，她也把这场相遇看成了一场仪式，给自己的青春一个完美的交待。
长运立马起身，向小姐行了一个大礼。
“翰林何故行此大礼？”
“吾乃罪臣，承蒙小姐惦记，探长运于狱中。故人相逢，理应如此。”
“我本想痛痛快快骂你一番，道出我找你那日的苦楚。没想到，这一见你，心中倒可怜起你来。你走后，我也打听过你的消息，听说你有了家事，也就不再惦念了。不过，你年少时写的诗赋我还存了一些，今日就给你带来了。”说罢，她命下人拿出一摞发黄的纸卷，交与长运。
长运双手碰过，小心打开。往日稚嫩的笔迹活泛起来，像一个个小人，指着他哈哈大笑。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这字就安安静静躺在纸上，勾勒着他年轻时的不羁。
“多谢，多谢上官小姐，在下，死而无憾了！”长运深吸了一口气，一行泪从眼角渗出，顺着他苍老的面庞流下来。
“谁说你要死的？”
“那……”长运的眼睛亮了起来。
“杨员外来京后，我父亲老是嘀咕着，没让你留下来是他的一招昏棋。没成想，你助那杨员外东山再起了。我父亲、你的恩师马先生还有杨员外，乃是一榜同年。他们年轻时都想革除政弊，谁知道宦海沉浮，这三人都贬往他乡。后来，父亲得到启用，他本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谁知道半路杀出个你来。”
“在下倒是有些不识时务了。”
上官小姐吩咐下人退下，她朝长运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个女人，朝堂的事，我只是知道个大概。我父亲和杨员外有过节，外敌为何突然出现，员外为何未经大理寺审判就立即处斩，你应该能猜出其中的原委。”
长运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上官小姐的脸。一层淡淡的脂粉，吹弹可破的肌肤，那近乎完美面庞的曲线，细柳勾勒的眉角。他屏住了呼吸，认真地听着她的话。
“可你偏偏是个两边不得罪，我父亲养了一辈子的清流人士，到头来他们对你的友情盖过了我父亲的恩情。一听说你被收监，姚客带着翰林院的人集体罢官，上书陛下为你伸冤。现在事情越闹越大，你听听，监狱外的人在喊些什么！”上官小姐越说越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她好像比长运还要珍惜这次机会，两只手竟然抓住长运的肩膀，使劲地晃他。
她继续说道：“现在，你要准备一份罪书，上表给朝廷。时至今日，你是肯定要被革职的，就不要再想什么东山再起的奇迹了，保住命，回乡去吧。”她松开了长运，背对着他。
长运立即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罪臣，多谢，多谢上官小姐指点，多谢上官大人网开一面。”
“你……”
“臣……”
“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这个问题卡住了长运。往事一幕幕，皆到眼前来。他需要时间，可上官小姐没那么些耐性，她径直向外走去。
“臣！”长运大喊了一声，叫停了她。
“臣，知道小姐的想法，今日一见，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您了。长运可能还会想起上官府的雕梁画栋，想起清流酒宴的觥筹交错，但长运独独不敢想起小姐。是您给了我这世代不能给的东西，但有一遇，皆无他求。”
上官加快了脚步，她要同自己的泪水比赛。仪式结束，剩下的落寞只有深陷于原委的人来承受，更为残酷的是，时光不复，前路已知。到了这个年纪，人生的路途也走了大半，渐渐没有了少年意气，更多了些轻车熟路的狡黠，同命运博弈了这么些年，双方都明白了互相的套路，这一走，她的交代有了；这一走，这段缘就了了。
长运不敢相信，到了这个年纪，她会冲破种种的阻碍回望一个梦里出现过的人。这份勇气和坚持，正如她年少时的样子。
第二天，长运递交了自己的“罪状”，朝廷最终网开一面，放他回乡。京城的混乱结束了，除了外城受损，京城还是以前的京城。临行前，长运特意去了趟杨员外行刑的地方。听说有人在行刑后买了杨员外的内脏，之后再在菜市场上高价卖出。站在那里，长运不寒而栗。他能想象出来杨员外看着屠刀绝望的眼神，能想到悬在杨员外头上的几百条冤魂在用痛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虽然那里现在是人头攒动，但他不敢多呆，深深的孤零与恐惧促使着他上路。
壹拾伍日后，他回到了迁地。耿涛为了迎接长运，特意在自己的封地上盖了个宅子，马家就正式落户在了耿家沟。迎接他的不只是装饰一新的宅子，还有爱徒小白。
宦海沉浮多年，员外自然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在外敌围城的前一天，安排小白出城，路上，小白同李氏母子相遇，这几人相互扶持着，最终安全到达。长运看着小白，不忍心说出他父亲的死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的父亲，死在外敌的铁蹄下。为了保护小白，他给小白改名为马海桥，作为养子，随他一起生活。
马家自此分为两脉，养子海桥一脉，在长运死后迁走，一支迁往山西，做起了盐商，后改姓为汤，重回故土；另一支下南洋，最后落户海外，音讯渺渺。亲子马清流，扎根于耿家沟，世世代代，繁衍至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