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朔风紧刮,天上忽地飘来几片墨黑的云,越积越厚,看看将要撒下一场雪来。果然,过不多久,便有几朵雪花飘下,委地即湿,渐而便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少女下了马,将马牵在身后,右手裹了裹贴花白袄的领子,向前方望去,群山大地渐渐变成白茫茫一片。少女心中暗暗焦急,只盼前途不远能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
少女不禁心道:看大哥哥形貌,近几年来过得甚是不好。虽有白前辈相陪,仍是孤苦。早知今日会下雪,我便留在湖心岛再多陪大哥哥几日。我这十二式“素心剑法”还未练得纯熟,我若缠着他指点我,大哥哥定是乐意的,我便趁机与他说话解闷。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一人一马已转上了一道山坡。
山坡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朱色凉亭,亭顶已积满了雪。亭子里端坐着两人,一人穿着黄布道袍,五十年纪,坐得笔直,右手举着一枚黑色棋子凝神苦思,他正与一头戴红巾的男子对弈。那男子服饰怪异,黑色袍子,袖口宽敞,腰间悬着一口长剑。二人心思都在下棋上,谁也没有向少女多瞧一眼。
少女微一停顿,还是大步走进亭去,将马拴在大红亭柱上,在一旁坐下,观摩二人对弈。仔细一看,心下一惊,这副围棋好生贵重,乃是楸玉棋局、冷暖玉的棋子。她小时侯听父亲说过,唐朝时,日本皇子来中土下棋,所携带的便是这楸玉的棋局、冷暖玉的棋子。当年王子说道“日本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明,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类楸木,琢之为局,光洁可鉴。”其珍贵之处,委实是价值连城。
便在这时,头戴红巾的男子哈哈大笑道:“黄龙道人,你输了!”
那黄龙道人摇头道:“未必,未必!”手中黑子却迟迟不肯落下。
少女看那围棋,十数个黑子被白子困在一个角落里,再难有回旋的余地,黄龙道人只有一眼可填,倘若搁下,白子再填一眼,作成“刀把五”,黑棋陷入长生劫,臻至绝境,再难挽回。是以黄龙道人这一子迟迟不下。
男子笑道:“黄龙道人,你这一子一天不下去,我陪你一天也不打紧!倘若你苦思一辈子也不得解法,难不成我要陪你一辈子,把这石凳坐穿,凉亭坐倒?”
黄龙道人额上渗出豆大点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地上,不多久便结成了冰晶。他右手一顿,便要将黑子填去,甫及棋盘,又倏地缩回。
红巾男子伸了个懒腰,摇头道:“三百年前我们王子输给了你们中国的第三国手,只道真有些本事,这才横渡大海,远赴中土。想不到堂堂中国大邦,原来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在福建,一个自称围棋高手的人与我对弈,我饶了他三子,兀自讨不了好去,被我一顿好杀。黄龙,一柱香过去,这一子你迟迟延宕不下,这般死耗,哪里是下棋?”转即叹道:“中土无人,也罢也罢,你我和棋,就算谁也没有赢谁,按照约定,我这就回日本,永远不再踏入中原一步!说着,起身便要走。”
黄龙道人给他一激,怒道:“且慢!”说话间,黑子已向死眼填去。
红巾男子脸现喜色,得意非凡。便在这时,少女出手一格,说道:“这位道长敬你远到是客,让你三分,你道这长生劫当真就无法可解吗?”
男子一愕,打量少女不过十八九年纪,也不以为意,说道:“道长已让过在下执白子先走,何来再让一说?”
少女笑道:“我中国是礼仪之邦,向来谦厚,不欲与人争执。便是三百年前,我国皇帝不欲让贵国输得太过难堪,只遣了第三国手与王子下棋。”
男子被他这么一说,脸上微微一红,瞪眼瞧着黄龙道人。
黄龙道人黯然道:“小姑娘,你替黄龙圆场,贫道很承你的情。但输就是输,棋可以败,棋品决计不能输。”说着,便要抛子认输。
少女伸手拦住,在黄龙道人耳边低声说道:“道长,棋从断处生,唯今之计,只有先置之死地,再图进取。你先填了死眼,然后占住天元,再在横三路,纵九路下一子如何?”
黄龙听了,微一思索,登时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道:“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着黑子一搁,填住了死眼。红巾男子冷笑一声,再置一子,作成刀把五,黑子陷入绝境。
数百年来,这长生劫无人能解,偏生这少女的父亲林玉笙毕生致力于琴棋书画,尤擅围棋,他曾说古人既设得了这般稀奇古怪难人的劫局,后人必能思量出解法,天下无不可解之局。皇天不负苦心人,林玉笙五年殚精竭虑,日夜以棋枰为伴,坐行起居,半刻也不懈怠,终于寻得这长生劫的解法。当年林玉笙在山西道上被官兵杀害,天下能破解长生劫的便只有林朝英了。
黄龙道人棋艺虽高,但要在这片刻之间思量出长生劫的解法,那是万万不能,况且俗话说当局者迷,黄龙心思皆在被困的死眼里,哪能想到它处另有解招。他依言在天元和三九路各填了一子,再下得十数子,霎时棋局逆转。红巾男子惊得目瞪口呆,看着林朝英,挢舌不下。
男子横行竖走,却每每被黄龙道人抢先一步,封住了去路。林朝英笑道:“道长,人家远到是客,您再让他一次又有何妨,不然倒显得我们中土大邦小气了。”
黄龙胜券在握,微微一笑,向旁让过一子。红巾男子一顿,豁地站起,黄龙忙用袍袖护住林朝英。
男子手按剑柄,向林朝英鞠躬道:“姑娘棋艺高超,伊藤一剑佩服之至,我输了,请教姑娘芳名,好叫伊藤知道是败在何人手下!”
林朝英只因伊藤言语桀骜,嘲笑中原无人,有心施以教训,这时微觉歉然,笑道:“小女子林朝英,微末功夫,皆赖先父传下的解法,碰巧罢了。论棋艺,远远及不上二位。伊藤先生棋艺高超,不必谦虚。”
伊藤冲她微微一笑,转头向黄龙道人道:“黄龙,伊藤一剑说话算数,答应你今日便回日本,永不涉足中土。但叫你知道,伊藤是败在这位林姑娘手下,而非你之手!”
黄龙道人起身说道:“阁下棋艺高超,贫道自愧不如,今日全赖这位姑娘相助,才侥幸得胜,实在惭愧得很。阁下若不介意,今日权当是一场切磋。那件事物,贫道日后再向你追索!”
伊藤怒道:“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既说过没拿,那便没拿。”
黄龙反问道:“难道紫岳头陀和慧明方丈就是无中生有的弄鬼小人?”伊藤一时语塞。
林朝英劝道:“道长,恕小女子多嘴,这位伊藤先生是条好汉,想来当中有什么误会,二位何不先查清楚!”
黄龙道人想了一阵,道:“姑娘,这件事物关乎我中国之气运,很是要紧,一旦流传到日本,将贻害无穷。不是贫道有意要纠缠不休,实在是不敢有丝毫疏忽。”朝英不明个中情由,不便多说。
伊藤怒道:“在下生平自觉拿得出手的有两件事物,一是棋艺,刚才输在这位姑娘手里,现今无话可说。还有一样东西便是剑道,小子不才,要再领教道长高招!”说着,豁地一声,拔出一口剑来。那剑长约四尺,剑尖斜削,剑身微微弯曲,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在雪光的照耀下,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