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路村的旧村落里转了一圈,又去看望了云梦山脚下恩欢的小坟堆,没人知道恩海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折磨,只知道他回到营地时,两眼红肿如核桃,稚气的脸上多了一种肃穆的成熟感。
中餐时分,南富贵拉着恩海老神在在的坐在餐桌前,元达和元林兄弟俩自告奋勇地挤进人堆里打饭去了。南富贵表情沉重地说:“孩子,一切要往前看啊,你家大人虽然都不在了,你才十四五岁,以后的路长着呢,迈过了这道坎,从此以后,挺起脊梁,自己的命自己扛,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有啥难事时就跟叔说一声,叔虽然脑瓜笨一些,但力气多的是。”
“叔!”恩海望着南富贵诚恳而认真的叫了一声叔,有些感谢不用说出口也能相互体会。
“哎!以后在这营地里,有叔在,谁也别想欺负你。“南富贵笑得见牙不见眼,眉头那个川字皱纹都快变成横纹了。
“嗯,叔,您能说说您家里的情况吗?”出于对这个便宜叔叔的好奇,恩海放下心事,问了起来。
“我家里?这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匠户的命。家里两儿子,老大接我衣钵,自从我离家服役,接下来的一年里都要靠他养家了。老二去学做木匠了,快二年了,还是半拉子功夫,这次出来时又闹腾着想进军伍,要是他真敢去,看我回去抽不死他!唉,都是你婶太宠惯他了……你叔我当年刚娶你婶的时候,她可不是这种软性子的,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也不知生娃后的原因,还是别的啥……我家的祖传的铁铺子可在都城里小有名气哈,曾祖当年,专门为皇家打造刀剑,就连皇上的御用宝剑都是我家做的……唉,一代不如一代啦……”南富贵一提起虞都的家,如被挠到痒处,一茬接着一茬地,说起来就收不住嘴了,眼睛都笑得迷了起来。
当元家两兄弟抱着四个饭桶形象全无地出现在饭桌边上时,南家的家底都已经被南富贵抖给恩海听全了。吃饭时,南富贵意犹未尽地饭沫四飞,惹得元达元林一脸幽怨不停向恩海使眼色。
今天上午开始,南富贵这一组都在裁铁条、打接头,按照那个木架子小机关进行等比例下料。下午要开始装配第一个铁机关了,大家都有点小兴奋,说起这件事,才终于把南富贵的家传话题给转过来了。南富贵郑重地对恩海说:“小子,这第一个铁制的机关,交给你来装配怎样?毕竟是你想出来的。”
恩海嘴里嚼着东西,头摇得像拨浪鼓,待咽下后,才认真地对南富贵说:“还是师傅你来吧,我才来两天,根本没入行,万一我装配得不妥当,怕丢了大家的脸面!”
元达见状转头对南富贵说:“小海说得在理,还是师傅你亲自装配吧!”元林也点着头附和道:“师傅是我们的头,你不做别人是不好出头的……”
南富贵听了,哈哈一笑,就爽快地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了,沾你小子的光,出出风头,哈哈!”
看着三人的高兴劲,恩海本想说可以再打造一种更好的机械鼓风机,想想还是先别弄了吧。留着以后自己发家用,过多的新玩意供出来,别人不把你当妖怪才怪。
营地另一处安静的角落里,一幢精致的木屋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正伏案疾书,案边的午餐都已经没了热气,还是纹丝未动。老人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词:“……工坊出神童,此子年方十四许,灵气四溢,才思敏锐。因己力弱,便能从撬棍长短借力之理,当即设出借力机关,兄思之一夜,此法作用似可更大,筑城建屋,吊木移石,也应更便利……兄欲带此子回京,入门悉心培养,欲助其成器,弟思之如何?”
写完信,叶老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塞进一个竹筒,封上胶泥,盖上印鉴。这才取过饭盘,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铁管事自从上午将恩海放在房中休息后,在新的工地上一直忙到吃中饭时间,才回到公房,先进里间察看,见恩海已不在屋里,便独自吃起厨房送过来的中饭。边吃边思量着下午新机关的出世和命名仪式,以及对待恩海的褒奖。想到这小子竟然一个字都不识得,却心灵手巧,可若要更高发展,读书识字是道大坎,这样的话……想着想着,铁管事的嘴角缓缓的翘了起来。
恩海用完餐,就跟着南富贵和元家兄弟回到工坊打铁,恩海照旧拉风箱烧火炉。周围别的工组也都各自忙碌,整个铁器工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谁也不会因为接下来的新机关出世仪式而松怠自己的任务。
所有已经完工的配件都已经堆在炉前,恩海烧炉的同时,还要兼带着检查配件的尺寸,望着那时长时短的铁杆子,铆接的位置还要挑出来配对,那就忍无可忍,实在见不得这样的麻烦,而且还落在自己身上。拿起一套配起来还算标准的,来到元林的台子前,把它固定在抬手就够着的位置,请他把所有的配件都参照这个标准进行裁制尺寸,打出相同位置的接口。元林看着炉前那一堆不配套的铁杆,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大黄牙闪闪发光。
南富贵和元达互视了一下,眼中都有了一丝明悟的喜色,看恩海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惊异和难解。小小年纪,被活所逼一时灵动想出这个机关也就罢了,可这次挑出一个标准样件挂在工台上,作为唯一的尺寸参照,怎么看都有一种沉浸工坊几十年的老匠师的风范,解决这种工匠做工随手感的顽疾,竟如此一针见血。
恩海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他现在只开心于不用浪费精力去做配套挑次品,只需暖暖地坐在炉前,划船一样的拉着风箱,美美地烤着火。望着炉中的火苗,依稀忆起了儿时在灶前烧火,姐姐在灶台炒菜的时光……
说是仪式,其实不过是匠人集体祭天而已。当铁管事将众匠集齐,指名叫南富贵一组四人全部上到土台时,南富贵当着众匠的面,将铁打的支架铆接好,放好长杆,绑上红布,然后带着一组人重新回到众匠队列。
铁管事点了三支红香,领了众人三鞠躬以谢上天降灵于人,启智造物。此时的叶老身着玄青色的官袍,头戴镶了一颗铜珠的黑色官帽,与铁管事装模装样地客气了一番,便摸出一张皮纸,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晦涩难懂的敬天词听得恩海摇摇晃晃,神游天外,在快要张口打个哈欠的紧要关头,被边上南富贵偷偷地拧了一下手臂,才把嘴巴重新合起来。恩海用余光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似很享受,细看却也能找出打嗑睡的人,比如米老伯,居然闭全了眼还能做到凝立不动,高手!
当叶老将那张皮纸收起时,肃穆的场面仿佛忽然活了过来,恩海才知道他已经念完了。正当恩海以为接下来该散场了,却听到一个声音提到自己的名字,原来是铁管事正在叫他,而众人也没有散场的意思,只得来到台下,仰头看着铁管事。铁管事笑容满面,俯视着恩海,一字一句地说:“你年少机灵,可惜至今未入学识字,虽然启蒙有点晚,但也看你是否有心向学,你可愿意跟我学字?”众人一听,表情各异,南富贵脸上大喜,恨不替恩海大声回答愿意二字;叶老面露惋惜,看向铁管事的目光有了一丝不悦;其他匠人们或羡慕或嫉妒或高兴。作为当事人的恩海却是愣住了,他想不出什么原因能让铁管事屈尊教自己识字,非亲非故的,难道真的只是惜才而已?算了,反正自己赤条条地,没啥东西能让人可图谋,不顺杆往上爬就是傻瓜。于是,在铁管事审视的目光里,恩海郑重地跪了下来,认真磕了三个响头,朗声说:“多谢管事大人垂青,小子愚钝,若是学不好,任凭管事大人责罚。”
“哈哈哈!”一声大笑,叶老神情复杂地看着铁管事道:“恭喜恭喜,想不到一向谨慎的铁管事也动了爱才收徒的心思了哈!工坊这个小神童果然动人,本官本来也想收他,并带回京里培养,想不到被你捷足先登了啊!”
“呵呵呵!叶大人言重了,我只是想教他识字而已,谈不上是收徒,既然叶大人想收,那就我们一起教如何?“铁管事眼中精光闪闪,淡淡地看着叶老。
“妙,妙,妙啊!那我们一起教教。哈哈哈!“叶老对铁管事的冷冽表情视若无睹,顺着他的话就接了下去。
恩海立在台下,呆了!所有的工匠也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