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眼中尽是疲惫之色,奔逃近百里路程,一次次击退山魈的偷袭、围追、堵截,他打退山魈远比元坤与雷生杀了山魈来得有效,纵是他年轻力壮,也经不得这般消耗。
他看着远处的沼泽地,脸上带着一丝忧心,说道:“元坤哥,再往西去就是禁猎区了,也不知道族长他们怎么样了。”
雷生和元坤感受到他语气中异常,同时看向他,只见他脸色苍白,额头沁满冷汗,嘴唇发紫,又看到元庆手捂着自己腰下的位置,二人立即察觉到了什么。
元坤一把拉开元庆的手,在他腰腹位置,铁盔破开一个拇指大小的洞,黑色的血顺着盔甲流了下来。
雷生见状,解开元庆身上的盔甲,撕开衣物之后,那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了。
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长途奔袭之下山魈的毒已经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如今放松下来,毒素发作更加迅猛。
二人相视一眼,均是吸了一口冷气。
元庆精神开始恍惚,却还是强忍着那种噬心之痛,说道:“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两位哥哥快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声音已经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雷生神色一凝,道:“你帮我扶他起来,褪去上身衣物,再找些能生火的东西来。”
元坤看了他一眼,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元庆,你若能听到我说话,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紧守心门,莫让毒血逆流。”
话罢,只见元庆身上肌肉隆起若磐石,经脉涌动如蛟龙,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也平缓下来。
此刻元庆面额发紫,毒素已经无法遏制,雷生再不说话,深吸一口气,双掌齐齐向后弯曲似折断一般,诡异的扭曲带来剧烈的疼痛,让雷生全身轻颤。
他将双手指节扭曲之处紧顶元庆后背龙脊所在,突然向前用力猛推。
只见二人周围的灌木藤蔓齐根折断,一丈之内,竟然寸草不生,只剩下黑色的泥土,似被飓风吹过,下凹成坑。
下一刻,元庆身体内好像进入了什么东西,血肉皮肤变得通透澄明,全身上下,竟无一处呈现鲜红健康的颜色。
黑色的污浊让雷生心颤,白色氤氲从后背脊柱向着心脏位置涌去,那股温润白气让元庆有了短暂的清醒,但是随着白气的涌进,抽骨伐髓的痛让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雷生真怕他在剧痛下挣脱,但元坤好像忍住了,那声巨吼之后,他颤抖的四肢紧紧地绷着。
白气顺着经脉流进了元庆的心脏,渗透入每一个角落,直到将黑血完全逼出了心脏,白气才好似停了下来。
同时,原本缓缓跳动的心脏,竟然停了下来,元庆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息,四肢没有力气地垂了下来。
雷生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狰狞,远处飘起两片落叶如利刃,割开了他指节扭曲处,停下的白气又开始流动。
这一次,它从纯白便成了鲜红。
雷生身上气势越来越弱,随着血液的涌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那颜色,却迟迟不能充满整颗心脏。
这好像远远超过他能力所及。
时间流失,每一刻都似煎熬。
所有的白气都变成了同样的颜色,静止沉匿的心脏跳动收缩,仿佛继承了雷生身上所有的力气,由内向外爆发。
雷生被这股大力震开,紧接着那白气成团,绕在了心脏周围,浮现的血络也恢复原状,元庆才有了鼻息。
※※※
元坤抱着一堆柴火看着这一切,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但仅仅是愣了一瞬间,便将柴火放下,跑过来查看二人的情况。
元庆气息稳定了不少,脸上的紫黑之色逐渐淡去,但雷生却是元气大伤,看起来虚弱至极。
“点火,割开他四肢皮肉,用火将毒血逼出来。”
元坤扶着雷生坐起来,不知何处寻来坚石,阔剑触之,烟火渐起。
他又细细地用火烤过元庆四肢,直到黑血不再流出,才用布包起他的伤口,元庆才悠悠苏醒。
看着周围的异状,又看看身上的情况,他眼中满是感激之色,看着雷生。
雷生先一步开口:“不要说话,我只是暂时护住你的心脉,这山魈之毒顽固异常,我也没有办法救你,只能期待东源大人见多识广,有驱毒之法。”
元坤皱了皱眉,他心中虽不清楚雷生这是什么办法,但是如此大的代价,难道还是不能救下元庆性命吗。
雷生许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说道:“师尊说等我成为骑士时才能领悟引气术的真谛,如今我虽勉强为他引气换血,但是后力不足,没有办法了。”
元坤点点头,道:“幸苦你了。”
正当他们还在为元庆身上的毒苦恼时,远远的灌木丛里,沙沙的声音传来,三人同时变色。
元庆来不及穿上盔甲,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喝到:“快走啊。”
元坤拔剑,冷冷地说:“元坤,带雷生走。”
“不,你带雷哥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元庆大吼着站到了元坤的前面,而元坤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阴沉之色,道:“你难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元庆转身,狠狠地将阔剑刺在地上,转身扛起雷生,出了丛林,进入了沼泽地,他背对着元坤的坚毅面庞,却是流下了两行热泪。
元坤疯狂地笑着冲了过去,那些山魈看到猎物,眼中出现摄人的光芒,几个跳跃闪动,元坤的身影已经被兽海淹没。
元庆一路都没有回头。
他生怕自己看见元坤被山魈包围而无可逃遁的身影,他生怕自己会冲回去与那些冷血的野兽同归于尽。
他没有这样做。
他一路往前,但前面又是何处,南?北?西?
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何时停了下来,直到他何时没有了力气。
※※※
墟林中又下起了雨。
这雨水像离人的眼泪,簌簌地落着,或急或缓,仿佛永不停歇,牵过愁肠到了另一处,那炽热的泪水变得冰冷,让人颤抖而心酸。
石碑上的字被岁月磨去了痕迹,从高大变得低矮,永久地孤单地矗立在那里。
元庆与雷生就倒在石碑旁。
雷生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和元庆就倒在禁猎区与狩猎区边界的界碑旁。
元庆的情况十分不妙,本来就是中毒之躯,在巨大的悲忡下又扛着自己跑了这么远,所幸护住他心脉的元气未散,此刻只是因为力竭而昏厥了。
元庆与元坤虽非同母所生,但其间感情胜似手足,亲过一同长大的元林与雷生。
只因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其父被神殿征调前往南方戍边,十几年没有传来丝毫讯息,大抵已死在了边关。
而元庆则是被元坤之母养大,元坤为兄为父,此刻让他眼睁睁看着元坤死去,着实难忍。
念及此处,雷生心底里也有一种莫名难言的哀伤,怔怔地看着雨滴啪嗒啪嗒地落着,仿佛世间之人,皆如同这雨水一般,落下之后,汇聚成河,向何处流去,又无法选择。
“你在想什么啊?”
是个温婉清冽的女声。
雷生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回首看去,在自己面前丈许的距离,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上下皆是白色的衣袍,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只有几缕黑色的秀发从面具之后搭了出来,被雨水打湿。
她不知是何时出现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明明是个女子,却给雷生前所未有的危险感觉,仿佛面对着她,比起那成千上万只山魈,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女子又问道:“我说,你在想什么啊?”
银色面具背后的诚恳眼神让雷生恍惚间觉得她在单纯而又亲切,雷生猛地摇了摇头,手已经触到腰间的剑柄之上。
“你觉得你能在我杀了你之前拔出剑的话尽管动手便是,否则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谁?族属何处?”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啊。”
女子还未说话,袍中素手轻扬,只听见“铮”一声清鸣,黑色的箭矢插在了自己的小腿上,贯穿了护腿之盔。
突如其来刀绞一般的疼痛让他一声低吼,咬住了牙关,他看着那箭矢的形状,难以名状的惊恐朝着自己脑海中袭来。
那株铁榕树上的箭洞仿佛在他眼前不断放大,进而将他吞噬。
※※※
雨静静地落,女子静静地等。
直到她的耐心似乎要被耗尽,她第三次开口又问。
“你说还是不说呢?”
雷生脸色平静下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说你刚才在想什么。”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又略带狡黠地加了一句。
“我很喜欢你脸上的表情。”
这话中的语气让人很难联想到她在刚才举手投足间做出的狠辣举动,也很难让人觉得这有些轻薄妖俗的话语在她口中有什么不妥。
仿佛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就像是一个纯情而未解世事的少女。
一切都源自她的真诚。
雷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是不想回答她的话,但是脸上那种淡淡的哀伤,似乎又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月牙城外的雷雨之夜。
他记得从那时开始发生的一切,哪怕他当时只是一个婴儿,一个脆弱无比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