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哨音的西北风刮过东郊陵园的一片片苍松翠柏,凄凄哀哀的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使人忍不住落下悲伤的泪水。碑林林立间,那一小块空着的墓地,那是三天前在青雨离世后,亲友陪着玉明为妻子选的安息之地。前来送葬的亲人,朋友,同事在墓地前停下了脚步,站在最前面的身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玉明,抬起右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心中泛起阵阵哀凉,这件灰呢子大衣是青雨去年冬季去杭州开会时,在那里为自己买的,当自己穿上这件大衣时,青雨是赞不绝口的夸奖着,这件灰色大衣最衬自己儒雅的气质。那音容笑貌是那样的生动而鲜活,可是想不到时隔一年的今日,那样有活力的妻子却化作这小小的深褐色木盒子中的一捧骨灰,将长眠于这青石碑下,从此与自己阴阳两隔,徒留思念。
玉明侧身慈爱的看着,双手紧紧抱着装着妈妈骨灰的深褐色盒子的儿子,伸出发颤的双手,
“冬尘,和爸爸一起,让妈妈入土为安吧。”
冬尘抬起满是泪痕的,冻得发红的小脸看着爸爸,泪水就像流不尽的泉水从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溢出顺着面颊打湿了修长的脖子上围着的灰白相间的毛围巾,那是妈妈织给自己的围巾,带着妈妈温暖的气息。冬尘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不舍的把深褐色的木盒子抱得更紧些,像是抱着稀世珍宝般,生怕一不留神被别人抢走,抢走妈妈的爱。
“冬尘听话,风这么大,妈妈会冷的,让妈妈入土为安吧。”玉明知道儿子不舍,哽咽的哄着冬尘。
冬尘点点头,把那稀世珍宝捧到爸爸面前,玉明看到儿子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玉明伸出自己的大手和冬尘的一双小手一起捧着最心爱人的骨灰盒,弯下腰,轻轻地,小心翼翼的放进淡灰色的,属于青雨的墓穴。这时右手拿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身着素色冬装的美兰悄悄地把婉婷领到冬尘的身旁,
“冬尘把花献给妈妈,和婉婷一起给妈妈磕三个头,和妈妈告别吧。”美兰小声叮咛着冬尘,并且把那束寄托着思念的菊花递到冬尘的手里。
“嗯,谢谢美兰阿姨。”
冬尘接过菊花,放到妈妈墓前的黄土地上,伸出自己冻红的小手拉了拉妹妹的那双更小的嫩手,
“来,婉婷和哥哥一起给妈妈叩三个头,让妈妈一路走好。”
“嗯,哇“
婉婷大哭着学着哥哥的样子整整身上的冬衣,跪在妈妈的墓前,两双手轻放地上,深情的扣下头,那是两个孩子对妈妈深深的爱与不舍。
玉明忧伤的目光越过墓地,越过跪在地上的一双儿女,看着一排排碑林间,迎风而立的苍松翠柏,透过翠柏仿若看到了高中时代的青雨清爽的笑颜,自己就是从这个清爽的笑颜开始,萌动了年少的心,深深的爱上同桌的妻子,从此这份爱住进自己的生命,玉明情不自禁的低低吟唱着: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蘆,聊可与娱。“
低低轻吟的歌声,夹杂在婉婷的哭声中,回荡在瑟瑟寒风中,这是玉明对妻子最深情送别的方式,更是哽在玉明心头最深沉的眷恋与追念。
舒浩扶着始终强作坚强的玉明,美兰一手一个领着依然抽泣的冬尘、婉婷和送葬的亲朋,挚友,同事离开了墓地,唯留墓地的工作人员熟练地用青石灰封好墓穴,竖上石碑的声音。
陵园外玉明与众人握手道别后,舒浩叫来一辆出租车,车在公路上快速的行驶着,哭累的婉婷在车子行驶的晃动中扎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美兰的怀里睡着了,梦中仍然吸着小鼻子发出几声抽泣声,其他人都陷入沉默。
“玉哥,孩子们都放寒假了,过两天您还要去上班,两个孩子总要有人照看,”舒浩打破了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继续说道
“我和美兰商量了,这段时间就让婉婷和冬尘住到我家吧,家里孩子多,热闹些,您看这样可好?”
“舒爸爸,我想待在家里,”冬尘小声的说着“想和爸爸作伴。”
“冬尘从小就是最懂事的孩子,只是......唉。”
舒浩摸摸冬尘的头,看着还不到十一岁的冬尘如此懂事,心里说不出的心疼,难受。
“舒浩,还有弟妹,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们帮衬着,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才好,,婉婷就在你家住吧,冬尘就让他自己做主吧,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几个孩子从婴儿时就在一起玩儿的,婉婷住到我家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头年静雅生病住院,又赶上静雅奶奶去世,我们一家焦头烂额的时候,还不是得到了你们一家的帮助,才熬过来的。咱们两家不用见外。“美兰轻拍着婉婷的背,很诚恳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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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尘的家,坐落在由三个院落组成的一个狭长的胡同里,最小的那个小院,外院住着一户人家,跨过一个回廊,十多平米的里院住着玉明和另外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玉明家住着两间灰砖,朱红色小木门的北房,大约二十多平米,廊下自建了一个几平米的小厨房。平日里稍大的正屋,由一个白底浅粉色素花的珠帘一隔两半,帘子内,半壁白墙,以木色为基调,一张双人床,一个穿衣柜,一张书桌,一个一通到房顶的书架,拥挤而整齐,简单而散发着淡淡的书香,便是他和青雨的卧室。现在书桌上方的墙上多了一幅青雨的黑白色的二十寸的遗像。
帘子外间算是客厅兼饭厅,一张折叠饭桌,几把折叠椅,一个铁皮煤球炉,一只长沙发,前面一个茶几,一个电视柜,摆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台录音机,摞着一台老式唱片机,这台老唱片机是夫妇二人的最爱,多少次夜幕降临,唱片中古典的乐曲萦绕在小小的陋室,茶几上一壶茶,一点糖果,陪伴一家人度过一个个快乐温馨的时光。而今,这不大的家,随着女主人的离去,只剩下晚风拍打窗棱的冷清和一室的萧瑟。
“小雨,你的心真的好狠,就这么丢下我们父子三人,撒手走了,冬尘整日不好好吃饭,也不爱讲话,不是在外面跑步,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觉,孩子心里难受,可我这心里也疼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唉”
卧室里只有书桌上,墨色伞形台灯将柔和昏黄的光线洒落在小小的陋室中,在地上绘出一道好看的光影。玉明坐在书桌前,看着青雨的遗像,哀叹着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夜深了,玉明,这坚强的汉子,终于可以卸下白天坚强的外壳,在亡妻的遗像前袒露内心的脆弱,无助。
冬尘从东郊墓地回来后,没有再流泪,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打开作业本,却写不下一个字,于是冬尘穿上藏蓝色棉外套,刚要出门,回身小心的取下衣架上的灰白相间的毛围巾,围在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冬尘并不大冷,只是这围巾是妈妈生前为自己织的,上面有妈妈温度,慈爱的气息,围着它,好像妈妈就没有离开自己。大街上冬尘迎着狂风,绕着街道一圈一圈的奔跑,跑累了,就回到小院里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让泪水肆意的无声的流,然后再擦干脸上的泪水接着奔跑,发泄着绝望的悲痛。实在跑不动了,冬尘就回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无声的抽泣,直到模模糊糊的睡着。
这是一间用淡蓝底,印着几朵白色素花的布帘一隔两半的冬尘兄妹的卧室兼书房,布帘内外黄漆色调的两张木床,一张书桌,两把木椅,一个穿衣柜,一大一小两个书架摆放着冬尘和妹妹的教科书,儿童图书,和爸爸妈妈看的书。家具多房间小,屋里满满当当的,却因婉婷床头的布娃娃,玩具箱里的各种玩具,书桌上的憨态可掬的梦游瓷娃娃的存钱罐,墙头挂着的胡琴,使这小小的卧室多出了几分孩童的俏皮与活跃。只是妈妈走后没有人打扫,多了些灰尘和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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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大的雪,院子里,房顶上,院中大杨树上,白茫茫的一片,穿的像个小棉球似的冬尘在鹅毛纷飞的雪花间弯下腰,用冻得发红的小手捧起一把把晶莹通透的白雪,双手使劲合拢到一起,攥成一个瓷实的雪球再在地上滚动聚起更多的雪,雪球越来越大,达到比冬尘还要高大,隔着巨大无比的雪球,他听到了妈妈的呼唤,就像每次周末自己赖在床上不肯起时,妈妈会悄悄地趴到自己耳边耳语着
“冬尘,冬尘,再不起床,好吃的糖包,全给婉婷吃啦,咬一口就会流出深红色糖稀的白面糖包哦,好甜啊!”
“妈妈,妈妈,你别走,我好想你,我想吃妈妈做的糖包。”
冬尘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着,却发不出声音,隔着巨大的雪球也看不到妈妈清爽的笑脸,隔着雪球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冬尘手脚并用的,想推开眼前的巨大雪球,想拉住妈妈,然而却那样的无力。
“冬尘,冬尘!”
冬尘猛地从粉缎子棉被里做起来,满头大汗:“妈妈!”
“冬尘,你做噩梦啦,别怕!”
一双温暖,白嫩,好看的手,用带着花露水香味的花手绢擦去他头上的热汗。
“静雅姐姐,是你!”冬尘攥住了静雅拿着花手绢的手,委屈的,无助的自语着。
“我是来看你的,这两天我生病了,怕把感冒传给你,所以没过来,你怎么都瘦了。”
静雅温柔甜美的轻语,让冬尘很安心,是的和静雅在一起,冬尘总是感到很安心的。
“外面那么冷,你又病着,还走那么远的路过来看我,看看手这么凉,要是冻着了,再病了呢,怎么办?还站着干嘛,快坐下,累坏了吧?”
冬尘彻底从噩梦中醒来,赶紧跳下床,扶着静雅坐到床沿上,连珠炮般的,半嗔怪,半心疼的说着。
“我哪有那么娇气了,我们两家不过隔了两条胡同,哪里就远了?再说,多走路,我的腿也许会慢慢的有力量了,能像健康人一样走路了,省的总要你背着上学。“静雅俏皮的笑笑
“我妈叫舒韬来给你和玉伯伯送晚饭,我就跟了来,舒韬给玉伯伯送完晚饭,被我打发回去了,玉伯伯说你这两天没好好吃饭,我把饭给你拿过来了。“
“我不想吃,没胃口。”冬尘坐到静雅对面的黄木椅子。
“也不饿。”冬尘不愿静雅担心赶紧补充道。
静雅帮冬尘叠好棉被,用好看的丹凤眼看着冬尘的眼睛轻声的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因为头年奶奶去世时,我生病住院腿又残疾了,也没能赶上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我当时也很难受,而且也很害怕,很绝望的那种害怕,为奶奶的去世,也为今后再也不能正常行走的自己。“
静雅停顿了一下,平复了一下悲伤的心情,继续说道:
“我当时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妈妈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后来爸爸告诉我,奶奶是去了天国,我们在童话故事里读到的那种天国,那里没有疾病,没有忧伤,天国里,到处开满了五颜六色,我们见过和没有见过的鲜花,好看极了,奶奶,还有现在的青雨阿姨都在那里,在那里看着让她们牵肠挂肚的心爱的家人,她们会因为我们的悲伤而悲伤,因为我们的快乐而快乐,所以爸爸说我们每个活着的人要活得更好,更快乐!这样奶奶在天国才会放心。冬尘,现在你的妈妈也在天国看着你,你要好好的,你的妈妈就会放心了。“
“冬尘,你都没有好好的,放声大哭过吧,现在哭出来吧!”静雅再次用那纯净的丹凤眼带着期许看向冬尘。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才不要在女孩子面前哭呢。”冬尘倔强的说着,可是眼眶不听话的红了。
“谁说的,男儿有泪就要哭出来,不然会憋出病的。我是你的姐姐,来,趴到我的肩上哭出来!”静雅伸出手握住了冬尘发凉的手,冬尘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悄悄地流进心里。
冬尘走到床边将头趴在静雅的肩头,双臂抱住静雅的双肩,先是无声的抽泣,渐渐的抽动着肩膀嚎啕,屋外风声恹恹敲打着门窗,和着满屋冬尘的嚎哭,静雅轻轻的学着妈妈的样子,轻拍着冬尘的后背。
不知哭了多久,冬尘止住了哭泣,他觉得心里一下舒爽了很多,肚子开始“咕噜噜”的抗议着,要吃饭。
“你的漂亮衣裳都被我的泪水弄湿了。”冬尘抬起红肿的眼睛,吸着鼻子,不好意的红了脸。
“好了,我都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噜噜的抗议了,快去洗把脸,吃饭吧!”静雅看了看自己湿了肩膀的兰花小袄,打开自己刚才进屋后放在书桌上的保温饭盒。
饭菜的香气随着饭盒的打开,飘在屋子的空气里,饿透了的冬尘,洗过脸坐到书桌前,迫不及待的伸手抓过雪白的馒头咬了一大口,满嘴红糖的甜香,
“是红糖包,真好吃。“冬尘馋嘴的连咬了三大口。”
“慢点吃,别噎住了,就知道你喜欢黑糖包,我和妈妈学着做的,这是我第一次蒸糖包,好吃吧,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就蒸给你吃。喝口排骨汤,润润嗓子,”静雅很是自豪的扬起瓜子脸,笑的很甜很甜,同时递给冬尘一小碗飘着肉香的排骨汤。
冬尘觉得静雅姐姐是他见过的,不是他心里最美的穿着素花蓝色小袄,长发飘飘的,出尘脱俗的女神,和妈妈一样美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