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师父是在五年前,准确来说是建平六年九月三十日,地点则是燕南一个名叫永宁的小城,我的故乡。”
“那天傍晚做完工,掌柜结了当月的工钱,照例被工长克扣了一些,最终落在手里十三两零八钱银子。我揣着银子从城东往城西赶。那时已是深秋,又起了风,天气很冷。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冻得直打哆嗦。我打开锁,推开小院的木门,院子里一片昏暗,角落那株枝桠横生的桃树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妖怪。我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前,却发现堂屋的门虚掩着。我当时以为是中午离开的时候忘了关了,便随手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一片漆黑,我开着门,借着屋外稍稍明亮的光线,摸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方才回身关紧了正透风而入的屋门。再回过身时,就见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桌旁的凳子上。”
“这道身影就是师父,当然那时师父还不是师父。”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大叫,叫声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出不来,因为我看见师父的右手持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低垂的剑尖还有东西在不停滴落。那不停滴落的东西在油灯的灯光下呈现出殷红的颜色,让我想起上个月城南薛府涂门用的朱漆,但这自然不会是朱漆,这是血!我反应过来,一只手害怕地捂住嘴,另一只手颤抖着在怀里摸索。我当时以为师父是谋财害命的江洋大盗,想着主动把银子献出来,也许能活一条小命。可是,手抖得厉害,掏了许久都掏不出银子来。我急得满头大汗,看向师父想要求饶,却看到那把滴血的长剑猛然颤了一下,我以为要被杀掉了,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师父说话了,声音很低沉。他说:‘别怕,我不会害你。’”
“我当时被那把滴血的剑吓得魂不附体,根本没听出来师父话语中的温和,我茫然而恐惧地抬起头,却见那长剑又一连颤了好几下,我吓得手脚并用向后退去,直至靠上屋门,才浑身颤抖地抱着头缩起身子。”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的剑猛颤,不是为了吓我,也不是要杀我,而是因为他的伤太重,连剑都握不稳了。”
“当时的我却不知情,满心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心中紧张又恐惧,加上做了一下午工还未吃晚饭,身心俱疲下,竟渐渐地睡着了。”
“睡着后,我久违地梦到了死去多年的父母。他们笑着向我走来,却在下一瞬被一把锋利的大刀残忍地砍破了喉咙,鲜血激射,他们捂着脖子倒下,右手五指张开伸向我,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眼珠突出的双目兀自紧盯着我。在他们倒下后,出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那把大刀滴着血握在他手中。他看向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我,眼神冷漠,而后转身离去,手中大刀却变作一把长剑,滴着血,刺向我的胸口。我认命般地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了被长剑贯穿的疼痛。”
“下一刹那,我醒了过来。微弱的日光以熟悉的角度从窗纸透进来,我怔怔地看着,梦中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心有余悸地抚着完整的胸口,心想幸亏只是个梦,正想舒一口气,却突然记起了昨夜现实中发生的一切。我腾地一下坐起身,身上盖着的被子随之掉落,我急忙看向桌边,师父闭着双眼还像昨夜那般持剑静坐在那儿,唯一的不同点则是那把长剑上沾染的血迹已经被擦拭一清。”
“我看看身下的床、地上的被子、锋锐雪亮的剑尖以及师父闭着的双眼,瞬间便明白师父根本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也绝对不会加害自己,是师父知道我害怕,特意擦掉了剑上的血迹,也是师父在我睡着后将我抱回床上,还给我盖好被子。父母死了五年,一直是我一个人生活,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的心中不再害怕,反而还冒出了一丝暖意和酸楚。”
“我下床捡起被子,整齐地叠好后,坐在床沿打量了师父片刻。师父鬓角微白,看起来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一身青色劲装,闭目處眉,脸色冷峻而隐有疲惫。或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还想师父大概是个武林高手江湖侠士之类的,就是不知道来我家做什么。我当时想着想着,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揉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看向师父,小声试探着说:‘我去做早饭。’师父双目紧闭没有反应。我等了一会儿方才轻轻推门出去。”
“我知道师父对我好大概是出于心善,他可能根本就不信任我。所以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长剑贯穿后心的准备。但直到我走出堂屋回身阖上屋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师父仍然静静地坐在桌旁,熹微的晨光流泻在他的身上。”
“我本来是打算趁机逃跑的,可就在关上屋门的过程中,我看见光线被逐渐闭合的屋门一寸寸地截断,那道静坐的身影随之一点点地滑入黑暗,身形魁梧面容冷峻的师父竟给我一种脆弱无力的感觉。我想到了床和被子,想到了擦拭干净、并未刺出的长剑,于是我没有逃跑,而是真的朝厨房走去。”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师父是个好人,他对我好,他相信我,我就不能辜负这份善心和信任。虽然不知道师父有什么目的,但他既然对我好,我便要对他好。”
“那天早上,我破天荒熬了锅粥,还炒了俩菜,那搁在平日是午饭才有的规格。”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和菜回到屋里的时候,师父手中那明晃晃的长剑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心中又是一暖。我将粥菜放在桌上,摆好筷子,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桌子另一边,然后低声对师父说:‘吃饭吧。’”
“师父睁开双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着审视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同情,是怜惜,是疼爱。只是父母早已离世,当时的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目光了。”
“我不敢与师父对视,赶忙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粥。”
“那天早上我总共喝了三碗粥,还给师父添了一碗。两样清淡的小菜也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只是从头到尾师父和我都没有说话。其实那样的氛围很好,沉默中有些温暖,让我想起父母在世时三个人一同吃饭的样子。”
“吃完饭,我收拾好碗筷,看了眼天色,对师父说:‘我要去上工了。’”
“师父看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我说:‘这是十两银子,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抓些药。’”
“我大吃一惊,问道:‘抓药?您受伤了?伤口在哪?严重吗?要不要请大夫?’”
“师父看我焦急的模样,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是内伤,没什么大碍,吃些药,调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
“我当时看着师父温和的笑容,竟莫名地放下心来。我接过银子,将师父所说药材的名称和重量牢记在心,正要离去,又听师父说道:‘剩下的钱买些鸡鸭鱼肉,我受伤了,需要补一补。还有,走的时候把门锁上,别把我的事告诉别人。’我对师父认真地点点头方才离去。”
“然而,等我中午回来的时候,师父竟昏倒在桌下,胸口的衣服上满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