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雨渐渐发现,萧潇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当混混不容易。确切地说,当萧潇这样的混混不容易。混混得博古通今,混混得八面玲珑,混混得怡情养性,混混得混得风生水起。。。总之,虽然萧潇平时没什么正经,但大家渐渐有什么事情都爱问她,而且还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意外收获。例如:有一天卢惠研究一道菜的做法,萧潇把这道菜的配料,选材,步骤,火候,连同来历,都有几派,每派的特点,哪个饭馆的做好连同各种版本的传说故事都讲了一遍。引得全宿舍都来打听那是什么大菜,最后卢惠扶着彻底晕菜的脑袋呻吟:天哪,我再也不做鸡蛋炒饭了。
集体生活,意味着没有隐私。私人物品,私人电话,甚至私人信件,都是暴露在大家视线下的。夏天很多人在水房里用水冰水果,到了第二天早上,少了几个那算好的,连锅端的也不是没有。宿舍的电话八个人打,而且时间段都集中在十点到十二点,恨不得都在后面排着。这时候,越难听懂的方言越占便宜,基本等同于外语。有的男生宿舍更过分,信件在主人看之前都已经上了校园BBS了。
早上,蔚雨准备去上课,看见萧潇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睁着眼睛发愣。蔚雨敲她的床栏:你又逃课!萧潇打了个哈欠:还没睡醒,上课效率多低啊。蔚雨说:没睡醒还说话。萧潇说:你在夸我聪明吗?蔚雨觉得自己嘴真欠:算了,反正你上课也是睡觉。萧潇笑了:蔚雨你越来越理解我了。蔚雨抬手想打她,不出意外地被躲开,打在了床栏上,萧潇裹在被子卷里笑得颤抖。蔚雨一边走一边说:笑吧笑吧,我看你期末还笑得出来。
中午,卢惠告诉萧潇邮局有她的包裹的时候,萧潇仍然卷在被子里发愣的。正好蔚雨也到邮局取包裹,她妈妈在外地出差寄回来的,于是一起去。蔚雨打开包裹,上面是两袋特产,贴着纸条:给闺女和闺女的舍友。特产下面是一堆脏衣服,也有一张纸条:给闺女的。蔚雨抱起包裹去找萧潇。萧潇对着她的包裹。那是一个很精致的木箱,上面盖着法国的邮戳。办事员开始不耐烦,蔚雨捅萧潇:拿上东西走啊。萧潇答应了一声,拿上箱子慢吞吞跟着蔚雨走了。回到宿舍,大家都问是谁寄来的,催萧潇赶紧打开,萧潇却又爬到床上去了,继续看着箱子发愣。最后刘佳烦了,嘟囔:有什么了不起啊,还不让看。然后对大伙说:今天冬至,我爸同事请吃饭,大家都去吧。每逢节假日,刘佳和沈娜娜是必有活动的,那是父亲下属们的一片心意,于是宿舍里的各位也跟着沾光。程鹏老觉得吃人嘴短,找了个借口没去。蔚雨晚上选修了文化素质课,宛平有训练,最后,沙乐乐和卢惠跟刘佳走了,沈娜娜去了自己的饭局。
冬天天黑得早,四点多就看夕阳了。宿舍里就剩下蔚雨和萧潇两个人。萧潇趴在床栏上看收拾书包的蔚雨,轻轻地说:蔚雨,你晚上没事吧。蔚雨奇怪的抬头:她明明知道我晚上有课么?随即警惕起来:你想要干嘛?
夕阳的余晖照在萧潇脸上,红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眉眼都显得那么柔软。萧潇眨了眨眼:我请你吃饭好么?“ 啊?”蔚雨有点发懵:为什么呢?萧潇笑了:因为我高兴啊。你答应啦?蔚雨继续发懵,萧潇不知用什么语言欢呼了一下,然后在蔚雨惊异的目光里萧潇蹦下了床,抱起那个神秘的箱子拉着蔚雨出了门。她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邮局,把箱子寄了回去。蔚雨讶异地看萧潇熟练的用法语填单子:你干吗还寄,退回去不是比较省钱吗?萧潇晃着头:退回去表示查无此人。寄回去表示我不需想要!”“你都没看是什么东西就不想要啊!”萧潇飞快地写着:因为我有你啦,就不用这个箱子陪我了。蔚雨发觉自己像个白痴一样,了解一个人难,想了解萧潇这样一个人更难。
直到坐在饭店里,蔚雨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拐带到这里来的,居然还第一次逃了课。饭店的富丽堂皇让蔚雨摸兜,私下很小人的想万一萧潇说她没带钱会有怎样的麻烦。打扮得体的服务员拿来菜单,萧潇一摆手:不用,我们就要菊花西芹。服务员确认的微笑中带了些恰到好处的藐视:就这一道菜吗?其他的不要了?萧潇的脸皮可不是这种小服务员的目光可以穿透的,她保持着纯洁的微笑点头。服务员走了,带起的风吹掉了桌上的餐巾纸。
蔚雨心想:就说这饭店贵,俩人吃一道凉菜也太丢人了。不过蔚雨终究没好意思讲出口。菜上来了,萧潇吃的慢条斯理,蔚雨虽然饿也只好陪着慢慢吃。萧潇看着蔚雨在一众服务员的注目下食不知味的样子,悄悄说:“别觉得难为情,吃饭是件高兴的事,意思就是我怎么高兴怎么吃,吃舒服最重要,吃排场的是别有用心的人的和傻子。”蔚雨叹了口气,逐渐坦然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最后还有一个盘底的时候,萧潇说:别吃了。蔚雨说:为什么?浪费!萧潇说:为了表达我的不满。这道菜鸡精放多了,遮了芹菜和菊花的清香味,芹菜刀功也一般,花瓣还不新鲜。。。蔚雨拿着筷子运气,她从小会做饭,都没长出萧潇那么刁的舌头。她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诡异的局面,回去食堂说不定还能有口剩饭。她制止了萧潇的高谈阔论:行了,我也不是厨子,你跟我说也没用,结账走人吧。萧潇给了服务员五十,拉蔚雨走。蔚雨小声说:你干吗?给小费?萧潇也小声回:那个菜就五十。“什么?你还不如给我五十,我给你做呢!”“哎呀,你别这么大声。”萧潇揉耳朵。
蔚雨往学校走,萧潇拉她:“你干吗去啊?”蔚雨说:“回宿舍啊。”萧潇一脸委屈:“蔚雨,你侮辱我的人品。”蔚雨只好任萧潇拽着她往公共汽车站走,“这才哪儿到那儿啊,跟着我吧,好日子在后头。”蔚雨想今天真是个不宜动脑子的日子。
这天晚上,加上主食和饭后甜点,蔚雨跟着萧潇吃了将近十家馆子,一顿饭吃了五六个小时。每到一家,萧潇只要一道菜。最后她们坐了四站车只为喝一碗汤。那是个看来肮脏破旧的小饭馆,在居民区里。
萧潇进去后就熟稔的跟老板打招呼,老板很热情:“哎呀,小丫头你好久都不来啦!想吃点什么呀?我叫他们给你做!”萧潇问:“付师傅在吗,想他的汤了。”老板说:“付师傅啊,真不巧,今晚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萧潇说:“没关系,反正我们没事,等会儿他,等不着就算。”“好,那你们坐啊。”老板麻利地沏上茶。旁边的顾客不干了 “哎老板,你偏心眼啊,为什么她俩的茶和我们的不一样。”老板一叉腰:“她穿着开裆裤就在我这里吃饭了,你能比吗?”一屋子人都哄笑了。厨房一掀锅盖,雪白的蒸汽跑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窗外昏黄的灯光在玻璃上的哈气上晕开,蔚雨笑了,她很久没在这种环境里吃过饭了,杂乱,破旧,但又带着质朴的简单,时间的温暖和儿时的回忆。萧潇小声和蔚雨聊天:原来冬天的时候,学琴经过这里,那时候天比现在冷,我就把琴往门后一放,让太阳烤着我的背,吃牛肉面。这里的牛肉面才好吃呢,可惜今天吃的好东西太多,得单吃才有味道。你知道吗?这里还卖半两的饺子。我老想着等我老了就搬到这附近,天天来这里吃饭。
蔚雨想反驳:等到那时候,这家店早就没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也希冀着能有这样一天,两个老太太坐在桌前,阳光烤着后背,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用所剩不多不大中用的牙齿磨着两大碗牛肉面,门后并排靠着两把琴。后来,蔚雨经常在冬天的正午看着暖气上的热气在阳光下的影子想起这幅图景,几次竟泪流满面。
她们运气好,这是萧潇说的,等了半个钟头,“付师傅”回来了,知道她俩一直在等,啥话也没说出来就进了厨房。蔚雨从不知道,喝汤也能喝醉。然而那种微醺而飘飘然升腾的感觉,分明是一种沉溺,神经不受控制的放纵。她很矛盾:既想几大口喝了图个痛快过瘾,又想小口慢品,细细享受。她看了一眼萧潇,正把鼻子放在碗沿上拼命吸气呢。付师傅恭恭敬敬把汤端上来后站在一旁看着她俩笑得很开心:你们俩看得起我的手艺,这汤算我请的。
那天晚上,蔚雨回宿舍后直接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心思干。由于几道菜搭配极为合理,而且每道菜上时间和空间的间隔恰到好处,既保持了期待,又消耗了饱腹感,以至于喝完汤恰达到最完满的境界。她觉得每一根神经都兴奋着,伸着敏感的触角在空气里微微的颤动。然而心里却一片清澄宁静,周身温暖。蔚雨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她在半夜清醒过来。屋里一阵阵轻柔的鼾声。今晚月光雪亮,宿舍里物体的边缘在月光照射下都锐化起来。萧潇披着被子坐在床上,笼着月光,一动不动。蔚雨屏住呼吸,仿佛呼出的一口热气就能把那个精灵融化。她的神情既悲伤,又宁静,甚至有些圣洁,让蔚雨想起那朵恋上自己水中倒影忧郁而死的水仙花。萧潇躺了下来,蔚雨看见她柔软的长发在床栏上滑动,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十八年前的冬至,萧潇出生在积水潭医院,那天,是萧潇十八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