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陆雨嫣洗漱完毕正要上床睡觉时,父亲陆雪峰给她打来了电话。她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电话。爸爸打来做什么呢,是不是要她回家去?既然雨珊说过爸爸已经知道了她在哪里,又同意了一起隐瞒着慧姨,那打这个电话来做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不过,也可能就是爸爸想和她说说话而已,想那么多干嘛。这样一想,她又暗笑自己思虑过头,都快神经过敏了,什么时候连自己父亲的电话也不敢接了呢?
她打开了手机,另一头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
“雨嫣,我是爸爸,最近在你同学家……过得好吗?”
“爸,我没事,在这里很好。你呢,家里没什么事吧?”
“家里没有事。雨嫣,我知道你没去学校,放心,珊珊都跟我说了,我不会告诉你慧姨的。只是,我就想问问,你现在……是不是在你江伯伯家?”
“对啊,我和凝露现在在一个学校。你还不知道吧爸,凝露他们一家都在南鸣呢,这么多年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父亲的声音显然没她那么亢奋:“是小时候的那个江伯伯?他们……他们这些年生活得怎样?”
“他们……”陆雨嫣语塞了,她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这些事,想了想,她还是说道,“莫寒哥哥和凝露都还好,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江伯伯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出车祸……去世了。”
“什么!”陆雪峰的声音在颤抖,“雨嫣,你是说……你江伯伯,已经去世了?车祸?什么时候的车祸?!”
原来父亲并不知情。这么说,十二年前江家发生的惨事,江伯伯的死,冯阿姨的疯,父亲一概不知?这么多年,他们曾经那么好的朋友竟一直都没联系?陆雨嫣对此也吃惊不已。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陆雨嫣把她所知道的实情,全部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
她哪里知道,电话那端的父亲,已在自家的书房里目瞪口呆,浑身战栗。他身子仿佛僵硬了似的,久久地维持一个动作:双手扶着桌边,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是惊讶无比的表情,全身的用力致使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手上暴起的青筋更昭示着他每个细胞的恐惧。
久久的,陆雪峰才将身体放松下来,想明白这些事后,他对陆雨嫣说:“雨嫣,把电话给你莫寒哥哥,我……我要和他说两句话。”
“莫寒哥哥?好。”陆雨嫣想着,父亲终究是要和江莫寒说说话的,便拿着手里来到了江莫寒的工作室。
三楼的工作室虚掩着门,明亮的灯光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陆雨嫣只瞥到江莫寒半个身影,他正坐在电脑前低头画着什么东西。
陆雨嫣轻轻扣了扣门,便推开走了进去。江莫寒扭过头来,看到是她,便放下笔来,问:“有事吗?”
“莫寒哥哥,这是我爸爸的电话,他想和你说说话。”陆雨嫣指指手中的手机。
只见江莫寒刚听完这句话,表情立马就变了,他盯着陆雨嫣手中的手机,眼神犀利,双唇紧闭着,一动不动,仿佛在盯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
陆雨嫣又向他伸了伸手机,江莫寒眸光微动,喉咙动了动,缓缓伸手拿起了手机,放到了耳边。
陆雨嫣在旁边看着,听不到爸爸说了什么,只看到莫寒哥哥的脸色很难看,他紧锁着眉头,不知是熬夜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他的嘴唇也显发白。几分钟下来,他只听到江莫寒“嗯”了几个字,最后,江莫寒终于张开嘴巴,说道:“我明天上午要去学校,十二点,在科大门口见面好了。”
然后,不到五秒钟,江莫寒就挂了电话。
他将手机丢给陆雨嫣,眼睛黯淡无光,说了句:“你出去吧。”便又重新坐到了电脑前。
陆雨嫣拿着手机点了点头,转身正要走,不成想脚步太匆忙,不小心把旁边的纸篓弄翻了。她赶忙说了声对不起,蹲下身来便收拾掉出来的垃圾,再一个一个装进垃圾桶里。
江莫寒看到她在用手捡垃圾,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堵在了嗓子里。
“莫寒哥哥,晚上喝这么多咖啡不好。”陆雨嫣手中拿着一个速溶咖啡的袋子,抬头说道。此时,纸篓里几乎一半的垃圾都是咖啡的袋子,还有空啤酒罐。
江莫寒盯着她手上的咖啡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简直让人看不出他是在点头,“你该出去了。”
陆雨嫣把垃圾重新放回垃圾桶内,没说什么,站起来走了出去,顺便把门关好。
七月的阳光照得大地灼热不看,路边的花花草草都在繁盛地生长着,散发出清淡的香味。南鸣科大的学校门口,一大片摆放有致的花坛铺成了“科大欢迎您”的字样,假期里周围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不时有几位老师或领导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口。
陆雪峰坐在车里,冷气一直吹着,竟也有些凉意。他皱着眉头,目光落在那一片花坛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他觉得车内有些发闷,总之呼吸不畅,便落下了车窗,让外面新鲜燥热的空气吹进来些,不一会儿,胃里便好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校内的甬路上,对着他的车子走过来一个人影。陆雪峰的心提了起来,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即使多年没见,凭他的直觉,他也能肯定这个远远走来的男生,就是他曾经的好友江永吉的儿子。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一隔十二年,再次见到江家的人,竟然不是江永吉,而是这个曾经矮小青涩,现在长大成人、高大英俊的小寒。越来越近的这个人,究竟是陌生人,还是熟人呢?他竟也一时难辨。
终于,男生走到了他的车旁,果然,不出他所料,长大后的江莫寒,和他父亲长得非常相像,甚至比他父亲还英姿不凡。他的眼睛里波澜不惊,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发白,他却也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伸出手来敲了敲他的车玻璃,示意他下来。
这孩子,竟还真是那么眼尖和冷静。似乎从小就是这样,但凡他认定了的事,一定就是对的,从来没有让别人怀疑过,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判断错过。
陆雪峰走了下来,定了定神,两人各自相互看了几秒,热腾腾的空气似乎在某一刻凝结降温,变成冰冷的一道防线。
最终,还是陆雪峰先开口:“小寒,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江莫寒嘴角出现了一丝浅淡的微笑,不过很快就消失在了他那冰似的眼睛里。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陆雪峰,微启薄唇,清冷的嗓音穿过沸腾的空气钻进了陆雪峰耳朵里:“放心,忘不了。”
陆雪峰即刻便会意了:江莫寒显然知道所有的事。不过,既然这样,那他也不必隐瞒什么了,否则,他想,可能他的良心会更不好受。现在,最起码他可以和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摊开此事了,不必再藏着掖着,提心吊胆着。
可是内疚和自责也随之而来,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小寒,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也从小孩子长成大人了,看到你们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们,过得好?”江莫寒似乎一直在等着这句话,现在,他等到了。
“我是说,你……你妈妈,身体有没有好转一些?”
“看来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都了如指掌啊。”江莫寒那抹阴翳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怎么,你女儿告诉你的?”
陆雪峰不自在地笑了笑,改口说:“我……我们别站在这里了,这天怪热的,走,叔叔请你吃饭!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说着,他就过来伸手拉江莫寒,没想到,江莫寒却轻轻将手甩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道:“陆雪峰,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陆雪峰瞬间怔住了,愣在那里仿若石雕,看着江莫寒良久,才轻声道:“你恨我,我都知道,都知道。小寒,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我当初都是有苦衷的啊!”
“陆雪峰,没想到,你到现在,都还是这么一副样子。”江莫寒冷笑了一声,“人做的恶事都是有报应的,你当年欠下的债,不是早早地还在你老婆身上了么?同样,也还在陆雨嫣身上了。”
“你……你什么意思?”
“你们在离开南鸣的第二年,你老婆就得病去世了,不是么?”江莫寒的脸冷若冰霜,但是语气却不急不缓,一点一点道出陆雪峰这些年的经历。
“后来,你就再娶了,那个女人,也就是陆雨嫣现在口中的慧姨,一直掌管家里的大事小事,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了一个并非你亲生的女儿,现在在上高中。但不幸的是,那个女人对待两个女儿并不相同,她冷漠陆雨嫣,甚至……还为了攀上高枝,而逼陆雨嫣和百圣集团的副总裁结婚,而你这个当父亲的,也是知道的:你女儿,根本不喜欢他……”
陆雪峰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的嘴唇颤抖着,缓缓说道:“对,对,你说的都对……报应,可能这就是报应。”
“但是,令我很不解的是……”江莫寒苦笑了一声,逼近一步,凌厉的目光几乎将陆雪峰全身吞噬,“为什么最大的报应还没有来?为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
陆雪峰表情僵硬,迎着江莫寒的目光,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皮,道:“小寒,我知道你记恨我,但是……我心里真的有愧疚,当初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把钱全部拿走,也就不会……”
“迫不得已?”江莫寒打断了他,“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是迫不得已的?有什么事可以让你不顾一切置朋友于水火之中的?在你身上,我看不见情,看不见义,我替我父亲当初的交友不慎而感到痛心!我为你还活着感到恶心!陆雪峰,你知不知道,你卷款而逃后的那两年,我们家都经历了什么,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妈是怎么病的吗?嗯?!”
陆雪峰眼里闪动着泪光,烈日下,他的头顶冒出汗珠。他胸脯起伏着,呼吸抽动着,嘴唇打着颤,面对友人儿子的质问,他心如刀绞,可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莫寒红着眼眶,声音越来越激动,记忆如潮,汹涌地窜入他的脑海,令他几乎窒息。最后,他狠狠地说道:“陆雪峰,你可千万别忘了,你欠我们家的,可不止是一条人命!”
恐惧和出乎意料的神情爬满了陆雪峰的脸颊,他的声音颤抖着,“你……你想要做什么?”
江莫寒没有回答,将最后一道冰冷的视线从陆雪峰脸上移开后,他转身就走。背后,陆雪峰沧桑的声音响起:“小寒,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他本想毫不留情地走掉的,可不知为何,他迈不动脚步,僵硬地停在了那里,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状。
“我所有的错事,我心里都明白,我知道,报应总有一天会将在我身上的,不,是已经降到我身上了。无论怎样,我都是死了都要赎罪的人,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你……你最好也别原谅我,那样才对。
“还有,谢谢你,谢谢你肯让雨嫣住在你家里,也谢谢你没有把对我的怨恨发到雨嫣身上。但是……我请求你别告诉她这件事,好么?我这辈子就是因为还有个女儿,才忍下许多事的,才这么畏畏缩缩,不敢豁出去的,你知道,她是我重要的人了,我求你,求你别伤害她,也别告诉他真相,好么?”
陆雪峰的声音最后都带了哭腔,沙哑的嗓音伴随着聒噪的蝉鸣,卑微到极点的请求拨动了江莫寒心底的某块地方。江莫寒背对着他,不说一句话,正午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投到地上,漆黑的一团,耳边没有一丝风声……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