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科曼洛夫帝国莫干达城的人们在短短一周内,第二次听到了“拉菲尼斯”这个地方的名字。
对于这个科曼洛夫帝国边界偏远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拉菲尼斯而言,无异于一个人踩了同一个陷阱两次那样霉运滔天的不详之人。
第一次当然是一个月前,轰动的“拉菲尼斯暗殇”事件,科曼洛夫帝国雾月家族的十二辆魔晶傀儡被神秘毁灭,据说只有一人生还。
而就在这件事的余波尚未完结之时,另一桩事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人们视野:莫干达城的威兰特家族,威兰特家族现任族长子爵弗里曼,接回了他在拉菲尼斯上的穷亲戚,侄子珈惜·威兰特。
前一桩消息或许让人扼腕叹息,而后一桩,就如满城柳絮一般传遍了整个莫干达的上层贵族圈。
拉菲尼斯是灰黄色的,马车是棕灰色的。
灰色让人提不起一丁点兴趣。
有的时候……还是“不见光”的代名词。
一路这样乘坐灰色马车在以往从未见到过的繁华街道之间,珈惜抿着嘴,笔直着身子,没有去体会皮座椅的美妙舒适感,就像是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两种人。
在马车让人窒息的气氛中,珈惜看着周围面容严肃酷煞的骑士。
作为落魄子弟,在贫民窟那种地方一呆就是十几年,外面社会对他而言,就如同在另一个世界。
陡然要从拉菲尼斯那种地方跨入另一个世界,就像鱼被抛上陆地缺氧的窒息。
珈惜心底有些略微的局促。
他的手有些因为内心悬空的微颤,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未来是什么。
不知道他十几年未曾见过的那些所谓的家族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性格,以及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他的人生从出生之后的十八年,就是在拉菲尼斯度过,他的世界,他的认知,他的朋友,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被主流遗弃、野蛮、混乱、落后的地方。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对兄弟没有概念,对于可能多出来的那些“亲戚”,他也是有些紧张。
他其实很孤独,很渺小。
而现在,在拉菲尼斯的那个穷小子,正乘坐宽敞马车,通过宽敞的道路,飞驰向这座大都市的中心。
低调的马车带着不得不低调的人在华美的庄园偏门停了下来。黑衣骑士和板着脸上前的执事面对珈惜那破旧木箱的时候,手微微顿了下,然后才接了过去。此时庄园正门的喷水池环道上停放着各式各样的精美马车——莱诺贸易行会今日正在进行一场涉及行会重要成员,家族内外戚的会晤。
珈惜随着黑衣骑士穿过大宅宛如宫廷的长廊,正准备去往为长廊尽头那雄伟的城堡。
庄园前厅有许多人,珈惜知道此时庄园内正在开一场会。他经过长廊的时候隐隐看得到前厅,在那里交谈甚欢的名流中有年轻俊拔的才俊,有打扮精致的女人,有拈着雪茄大腹便便的中年……
而不幸的是,这些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个突兀的存在。
“那个小子叫珈惜?据说他母亲是个来自库里科夫大陆的精灵,倒也颇有几分仪容姿色。嘿,否则也不会勾引到当年威兰特家前任族长尼克劳斯?威兰特,不顾族老会的阻止就连族长的位置都不要了也要和异族精灵在一起。迫于外界舆论压力,最后被逼无奈族老会只好剥夺它的族长职位和子爵爵位并断绝他与家族的一切关系”
“可不是,只可惜有那个福气却没那个福分。这女人当初终究过不去世俗观念这个高高的道德门槛。毫无来头的异族如何配嫁到威兰特家族?为了不让爱人的事业与名誉之间左右为难,最终她含恨悄悄离开了尼克劳斯。后来由于她的突然离去,前任族长尼克莱斯伤心过度得了心病不久便在病痛中离世了,后来由他弟弟弗里曼继承了他的一切。近些年才隐约曝出她流落在那个拉菲尼斯的消息,直至去年她病逝才最终确认。”
“呵……一个女人带着那孽子。特别是有些姿色的精灵女人,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想而知。甚至如何将那乡巴佬小子抚养成人的……还要打个问号啰……”
人群里响起几声老男人意味深长的笑声。
“话说回来,那女人如今也已经病死在拉菲尼斯贫民区。那乡巴佬小子被接了回来,难道弗里曼打算给予补偿,还准备给他一个正式身份?”
“弗里曼不可能把子爵爵位及族长继承权还给它兄弟的儿子吧。族老会那边也不会同意。”
“不要说在科曼洛夫帝国,就是整个亚特兰大陆也是一个笑话。无论这小子如何,他都会被打上“混种人”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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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异族血脉,贫民窟,乡巴佬。
这些字眼伴随着那些人的悉窣声隐约飘荡在庄园的上空。
面对这些,珈惜没有恨意,没有怒火。
而是看着前厅那些饶舌的大人物,神情挂着一抹同情的微笑,“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们,背后说人就这点本事?还真比不上海州那些不讲口德寡妇娘们儿的五成水准。相对拉菲尼斯上那些左邻右舍,简直就是一群不入流的乡下土鳖。”
前厅的那些略带着同情和嘲弄的大人物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不客气的骂成了王八羔子。
就在此时,引导珈惜的庄园侍者,包括那个提着破旧木箱叫做朱可夫的管事,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众人看着走廊对面出现的那个少年,脸色有些动容。
那是一个身材清瘦,年龄约莫十七岁左右,头戴一顶小礼帽,脚踩马丁靴的少年。迎面而来,傲慢的看着珈惜,鼻腔里喷出一声没有任何客气意味的哧声,“哪来的乡巴佬!”
弗里曼子爵膝下还有一个正妻所生的儿子珈特斯。
在此之前珈惜想象过和自己这个堂弟的会面,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形作为开端。
这分明是一个颐指气使的纨绔。
不,并不是这么简单。
珈惜注意到珈特斯眼珠子闪烁晦明,微胖的面容下透着那么一股子狡黠和机灵,很明显不是那种愚蠢的纨绔。
既然并不愚蠢,所以珈惜不明白,他为何要冒着恶化他这个未来堂哥关系的风险得罪自己?
而珈惜见到的却是珈特斯在这番话之后,眼神似有似无的朝前厅人群处扫去。
明白了。这是准备给自己当众立威呢。
珈特斯轻慢的话重又在耳边响起,“你就是那个他们口中的异族遗种。拉菲尼斯生活得怎么样?我听说你是依靠捡垃圾为生。还要养活那个病怏的精灵族女人,真是不容易……唔,她现在死了,你没有拖累,又被接到这里,终于解脱了吧。”
他鼻腔一横一挑,抑扬顿挫道,“但事先跟你说明白,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你若不遵守规矩。”
珈惜皱了皱眉,他对这个新环境很陌生,陌生便带着戒备,出于本能对尊严的自卫,当然也不可能任由对方在自己面前摆谱立威。
所以他直接探出手去,拨住珈特斯……将他的身体推到了一边。
珈惜这大手一推的气势带着几分自小在贫民窟摸爬滚打的气魄,所以珈特斯先是心底一寒,一愣神的瞬间就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抗得被他推到了走廊的边上,抵住了墙壁。
然后这个人就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越前而去。
珈特斯一股邪乎火上脑,他可以原谅对方的冷淡,但绝不原谅对方的态度。
这算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吗,意思是他莫干达贵族圈中的珈特斯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一号人物?
珈特斯骨子里的刁蛮当即冲脑。他上前一步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指向珈惜,“你算老几,在我面前充什么大爷,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过是一个异族婊子生的贱种!”
呃!
珈惜那只匀称的手,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掐住了他的脖颈。卡住了他的喉咙。
珈特斯的话语像是断气的鹅一般嘎然而止。
一记响亮的耳光。就那么从珈特斯微胖的脸上结实甩下,他微颤的脸肉在那前厅众人睁大的目光下,跳动得犹未刺眼。
珈惜的面容依然平静,他的神态很端正,就连掐住他喉咙打这一巴掌,也很端正。
珈特斯戴着的小帽跌落在地,神情保持着刚才的清高佻然,只是那被捏红打肿的脸和僵直的眼神令他一时呆滞。
原本喧哗的前厅鸦雀无声。原本幽谧的回廊传来一阵微显颤抖的声音,“这是袭击……”然后陡然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你居然敢袭击我……老子弄死你!”
前厅的众人微微凛然,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对从拉菲尼斯变换到周围这种奢华环境甚至有些局促的穷小子。居然敢莫干达这边贵族圈出了名不省心的珈特斯动手!
周围拱卫着珈特斯的黑衣骑士脸色顿变,这些人都明白,珈特斯在莫干达的贵族子弟圈里面,是一个怎样的横角色。而现在今日给今日给家中那个私生子下马威不成,居然反被对方掐脖子扇了巴掌?
这是他从小到大,被扇的第一个巴掌。还是面对着这么多人准备立威的当儿,他怎么可能忍受的住那种从胸口到脑门炸开的怒火。
旁边几个黑衣骑士神色一脸戾气,其中一个瘦高个大叫一声,“有话好好说!”但实际上已经准备拔剑了。
眼看着这几个骑士神情冷笑阴郁不定的上前,看着似乎是要制止珈惜继续发作,但无论冲前的方位,还是架势,都在封死压制他的反抗。珈惜心底明堂得很,他在贫民窟打烂仗身经百战,类似明面相劝,背后下黑脚暗地捅刀子的事,却是司空见惯。
这几个骑士明显就是珈特斯的狗腿打手,而现在借着拉偏架的机会上前动手,他这个私生子,果然是没地位得很!
当头满脸横肉的骑士借位侧身的一脚直踹而至,在几个骑士的遮掩下,保管谁都看不出他是在下黑脚。事后珈惜更是无处说理去。珈惜冷冷一笑,滑步送前,所有人眼睛一花的刹那和对方脚掌错身而过,撞入他的怀中。那大汉像是虾米一样躬身。珈惜看似避让,但其实手肘在贴身的瞬间,已经极狠厉的弯折,肘尖变成一柄锥,狠命戳中对方的心脏肋下位置。
与此同时,那个瘦高个猴子样的保镖,破空的快速一拳从他的左侧照脑门砸下来,面容变得阴刻而狰狞,“你敢先动手!”
珈惜肩膀一矮,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瘦猴这阴毒的一拳竟然就这么贴着珈惜肩膀的弧度滑了过去,珈惜的肩头顺势一带,撞中瘦猴的胳肢窝。
瘦猴有如被巨钟轰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狠狠砸向身后在保镖的气势下如同豹子一样扑前的珈特斯。
珈特斯关键时刻身子一侧,卸开瘦猴撞击自己的大半力道,只是扑前的豹子气势立刻瓦解,跌跌撞撞的上前两步,手脚并用才险险保持平衡,抬起头来,他那张略显白皙微胖的脸,就这样送在了伫立的珈惜面前。
珈特斯眼底的恐慌一闪而逝,拔腿就要朝后急退,但已经晚了。
珈特斯的那张脸,就这么伴随着昂起头来眼睛的焦灼惶惧,白里透红,无比粉嫩的摆在他面前。
珈惜跨前一步,淡定的扬起手,抡圆了又是一巴掌结实拍在他脸上。
啪!
然后这时珈特斯才跌撞倒退。
前后两巴掌,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是珈惜曾经在拉菲尼斯挑拣堆积如山垃的稳定。
珈特斯两边脸颊高高肿起。
表情的横蛮被羞愤和匪夷所思占据,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这边人数还占优势的情况下,他居然还会被就这么打了两耳光。
一个贵妇人的惊呼声乍响。
然后便是一声极为威严具有威慑力中年男子呵斥,“给我住手!”
珈特斯闻声一震。
珈惜也朝旁望去。前厅里涌出一个衣着华贵眉疏目浅的中年女子,刚才的惊呼就是来自于她,看到脸颊高肿的自己儿子,她原本极好修养也忍不住涌现出怒意。
而在她之旁。那个佩戴着子爵徽章,威严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出,他脸庞瘦削,但掩不住眼神里的一股凌厉。
他便是现任威兰特家族族长,科曼洛夫帝国子爵弗里曼。
见到自己的父亲,纨绔如珈特斯,也立即老鼠见猫般委顿下去,只是带着两片肿起的脸颊,嘴唇薄而阴狠的抿着,眼神在珈惜身上剐来剐去。周围的骑士也立即后退,缩在了珈特斯身侧。
弗里曼来到两人面前,看着珈特斯,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喝道,“知道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在这里喧哗,成何体统!给我滚回去!”
接下来他看向珈惜,这也是珈惜首次见到他名义上伯父的陌生存在。
弗里曼身体受到多年病痛的折磨而导致形神削瘦,否则必然会有少见的超然气度。不过即便如此,他看向珈惜那种鹰一样冷漠的眼神,也让珈惜感觉一阵头皮发麻的寒意。
弗里曼没有怒意,语气很平淡,“回你的房间去。”
他唇角轻轻挑动了一下,不怒自威,“不要再给人徒添笑话了!”
这场家族会议一直到夜里才结束。家族中人陆续离开之后。
弗里曼的书房中。珈惜正站在落地窗前,秀朗双眉下的,是两只深黑如墨的眼睛。
弗里曼坐在那张宽而大的皮椅之上,神色如鹰般威严,声音在微寒的空气中振响,“你知道今天的会晤很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你们这是给了他们戳脊梁骨的机会。这里是莫干达,再不是你从前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对你堂弟动手?”
珈惜毫不避让的看着弗里曼那双虎目,眼瞳如夜空下的湖泊,“那是我的母亲……,虽然她现在死了,但如果他言语她有所不敬……我不介意让他明白什么是该有的敬重。”
不卑不亢,但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会迎来弗里曼怎样的怒火。
然而弗里曼并没有发怒,相反原本怒意昂扬的鹰目凝了凝,锥视珈惜半晌,捏起的拳头又缓缓松了下去,最后现出一丝疲态,摆了摆手,“他毕竟是你的堂弟,不要求你们彼此谅解,然而也要谦让互信,今天这样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发生……你回去吧。”
珈惜返身开门离去,身后的书房如一幅灰色调的画卷,弗里曼坐在那张宽大皮椅之上,神色靡靡,像是一个垂暮却不知如何忏悔的老者。望着珈惜的背影,彷徨间怅然若失间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哥哥那伟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