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
期中前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是七点四十三分,灯火辉煌,将黑色的天空打得支离破碎。柳璟阿姨在厨房里,听到开门的声音,她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妆容,显得更加年轻稚气,她漂亮地笑着,语调轻盈:“庄奕,饿了吧。晚自习哪里的快餐肯定不好吃,你肯定没吃两口。我煮了汤圆,芝麻的,你去把书包放下来吃。”
面对我,她从来没有丝毫愧疚。她似乎在用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告诉我,虽然还未结婚,但她已名正言顺。
我爸走进厨房:“这么大晚上了还住什么汤圆,晚上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厨房里传来柳璟阿姨娇俏的笑声和莺喃燕语般的说话声:“你这么说,你别吃了,我和庄奕吃。”
明明很和谐,但真正的夫妇不是这样的,我爸我妈有而他们没有的,是一种从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中流露出来的不加丝毫做作的默契。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把书包摔在地上的同时把自己砸进了软绵绵的床,感觉自己像一具尸体一样僵死在床上,一些画面,冲进了我的脑海。让我想起到自己还活着的是柳璟阿姨的尖叫声:“天,破了,我叫你别跟我说话的!这下怎么吃!”我觉得好笑,于是我真的笑出了声音。
餐桌上,我面前是一碗漂着几颗汤圆的芝麻糊,柳璟阿姨尴尬地笑笑:“熟烂了,你把几颗没烂的汤圆吃了就行,不想吃也没关系。”
我捞起一个汤圆,汤圆的表面沾着很多黑色的碎芝麻,看上去像一个肮脏的战场,布满黑色的喧嚣。我把汤圆塞进嘴里,甜腻的芝麻灌了我一嘴,我口齿不清地说:“几天前我和洛子衿彻底分手了。”
我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满意地笑了一下,说:“非常好。”
我不动声色:“可我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
我爸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青紫青紫,柳璟阿姨很好奇地问我:“是谁啊?”
“你管她是谁。”我爸的语气变得不好起来,他随手拿起碗里的汤匙向我扔过来,我随意地侧过头避开,汤匙在我身后的墙上呻吟了一声,瞬间粉身碎骨。“你干什么!万一真砸到庄奕怎么办!”柳璟阿姨扑过去抱住我爸的手,转头急切地看着我,“庄奕,还不快给你爸认个错道个歉!”
“我又没错,认个毛线。”我知道我轻飘飘的态度彻底惹怒了我爸,我爸红着眼睛,脸上是彻头彻尾的嫌恶,骂道:“你再说一句就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他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而像是在看尸体上蠕动的蛆。
“你能当没我这个女儿,法律可不能当你没我这个女儿,你敢赶我出去你就等着被告吧。”我挑衅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我爸变得这么尖锐对立,“除非我长到十八岁,你别想甩掉我。你也别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我不乖就打我,而且,摔东西是夫妻吵架才干的,别对着我玩这些幼稚的把戏。”
我微笑地看着柳璟阿姨,我看不见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我相信我一定完美地展示了“不屑”和“阴冷”,我用诡异的语调说:“你可要小心了,柳璟阿姨,谁知道什么时候我爸就拿这些勺子砸你了。没准他以前就拿这些东西砸过我妈。”
“我妈”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时,我感到了一种纯粹的恶心,像是芝麻甜腻的味道。
我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又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我,但他并不是一个会问我“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的人,就像五六岁那年,他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执意不肯刷牙,只是不由分说地把巴掌甩在我的脸上。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冲着我吼叫的样子像一只乱吠的狼狗。我承认任何人在发火时都是一副德行,眼睛血红,龇牙咧嘴,难听地咆哮,这副德行在我爸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你那么牛你去找你妈啊,让她好好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他妈给我滚出去,别再进这个门!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半是轻蔑半是厌恶地说:“你和我妈,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恶心。你们早该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才好。”
“庄奕你说什么呢,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柳璟阿姨几乎可以说是惊恐地看着我,我想说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很惊悚,她本来就有一双出奇大的眼睛,再刻意地瞪起来,就好像她的整张脸就只剩下了那么双眼睛。
“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别忘了你就是个小三,是让我爸妈离婚的罪魁祸首,是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我变成什么样子?你该怀着愧疚好好看看清楚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好好想想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我爸毫不犹豫地把他手里的碗扔向我,我始料未及尖叫着避开,碗砸在墙上,落得了个和汤匙一样的下场,半碗恶心的“芝麻糊”泼在我的右肩上,滚烫,冒着让人心惊胆寒的热气,恶心粘稠的汤汁顺着柔软的衣服淌下,滴落在满是碎片的地板上,浓郁得让人作呕的芝麻香弥散在空气里。我哀嚎一声,抱着肩膀蹲下身子。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眼睛里灌满了咸涩的液体,然后它们从眼眶里滴落在我的肮脏的衣服上,消失不见。
一瞬间,整间房子里弥漫着一种可怕的寂静。
那个曾背起血流不止的我在金黄的沙滩和白灿的阳光下,在炎热的风和轻盈的鸟鸣中奔跑的男人去哪儿了?
我爸沉默地拉住我的手臂,试图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甩开,他就再一次拉住我的手臂,我再次甩开……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我也一样,柳璟阿姨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们的僵持。
最后,我爸先放弃了,他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到底该把你怎么办。”一瞬间,我爸像老了几十岁,他的语调有一种垂暮之人才有的无奈。我挣扎着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然后,我开始写作业。我甚至忘记了换衣服。
柳璟阿姨静悄悄地走进来。她说:“庄奕,先别做了,把衣服换了。”她的声调没有刻意地扬起,听上去更加优雅平和,就像我妈妈一样。
她说:“庄奕,我对你一直很抱歉。我知道你不可能真正接受我,但我是真的爱你爸爸,爱有时候是可以背叛全世界的。”
“你的意思是,你们伟大的爱情里,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牺牲品?”我冷笑。
柳璟阿姨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换下来的衣服放到阳台上,明天期中考,早点睡。”
我把肮脏的校服外套和衬衫脱下来,右肩一片鲜艳的红色。我从抽屉里翻出酒精和脱脂棉,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烫伤,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可以用酒精,我用餐巾纸擦干净肩上的油脂,把酒精倒在脱脂棉上,在肩膀处擦拭,一阵火辣辣的疼之后,冰凉的感觉覆盖住了所有疼痛。我拿起柳璟阿姨拿进来的衣服穿上,衣服是新的,是我喜欢的黑色调,很柔软,尺码正好。
我仰面躺倒床上。我开始哭。就像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眼泪沾湿发际。
那天,我因为妈妈而哭;今天,我究竟是为什么哭?
你疲倦了这样活着,那你究竟是想要怎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