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弈:
如果说可以让莫茵讨厌召南的事请,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们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有让人嫉妒的好成绩,一样是教师子女,一样的自负又自傲,不过莫茵有的是傲骨,召南有的是傲气。但他们非但没有成为同类,反而同极相斥,互相看不顺眼。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八年级刚开学时的那件事了。那时莫茵就坐在我后面,和陆宇辰是同桌。和我换了十几任同桌的境遇不同,莫茵只有过两个同桌,陆宇辰和夏新。当时夏新刚转学过来,坐在角落里,脸上还带着人生地不熟的羞怯。
扯远了。
那是在一节下课的时候,召南坐在莫茵的位置上和陆宇辰聊天。莫茵从办公室回来。或许是天气热的缘故,莫茵的校服袖子高高地卷了起来,露出很纤细的小臂。她站在自己的位置旁边,对着召南还算温和地说:“让开。”
召南纹丝不动。
莫茵的脸色有点发青,我看得出她在极力忍耐着。自从“情书事件”后,莫茵总是对召南怀着一种半是歉疚,半是小心翼翼的忍耐。莫茵把桌上的一本作业拿起来,从笔袋里抽出一支笔,把笔和作业本抱在怀里。我拉拉她的袖子说:“别生气。”
莫茵笑了笑说:“我没生气,这个作业马上要交了。”
说完,莫茵没有犹豫地坐到了召南的位置上,我在心里叹了一声:“你啊。”很多时候,莫茵还是孩子气得可爱。既不愿意真的为一点小事和召南起冲突,又不愿意在他面前彻底服软。
估摸着快要上课了,召南从莫茵的位置上离开,历史老师从前门进来的时候,我不禁骂了一句:“又不事先通知就换课。”我把桌子上的科学书塞回抽屉里,又在一堆凌乱得可怕的书中艰难地寻找历史课本。就在我发现历史课本的一个角时,我听见了莫茵的声音。
并不是特别响,但显然很恼火,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莫茵说:“放手!”
我看过去。
莫茵坐在召南的位置上,召南拽着莫茵的校服,试图把她从自己的位置上拉开。召南的脸上甚至带着玩闹一样调皮的笑,殊不知对于莫茵来讲,这是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你放手!”莫茵的声音更响,也更恼火了,这下全班都看着他们,召南脸上的笑更兴奋了,他似乎觉得这个游戏越来越好玩,他们两个像拔河一样僵持着。莫茵到底是女孩子,比力气她是打死也不可能比得过召南,于是莫茵就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被召南硬生生地拽到了地上。召南的桌子和椅子随着莫茵的身体一起翻倒在地上,书撒了一地,翻开的桌盖像是一张无声大笑的嘴。
全班在一瞬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忘记了去扶她。召南的表情是可笑的不知所措,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大了,但一种虚荣阻止了他去道歉。
在一片寂静中,莫茵慢慢地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她安静地,没有犹豫地抬起手,将一个巴掌甩在召南不知所措又不可置信的脸上。然后,在一片目瞪口呆的寂静里,莫茵慢慢地将被召南扯乱的领口拉好,将高卷的袖子拉下来,从满地的书中找出自己的作业本。莫茵的脊背很刻意地挺得笔直,她脸上是羞耻却又故作镇定的冷漠,她什么话都没说,安静缓慢地走过窄窄的过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安静地翻出历史课本。
凌廖丹帮忙扶起了召南的桌子,鱼安将那满地的书塞回召南的抽屉里,召南瞪着眼睛看着莫茵,一切仿佛一场可笑的哑剧。最终,召南在上课铃声里沉默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知道,莫茵哭了。
没有啜泣,没有歇斯底里,莫茵哭得很安静,但眼泪一颗一颗滴到书本上的声音那么清晰。我不敢回头。
后来陆宇辰对我说:“那时候,莫茵就像不知道自己哭了一样。不仅没有去擦眼泪,而且还在继续做着社会笔记。书上的笔记写得比谁都清楚漂亮。”
我相信,社会老师知道莫茵哭了,但她什么都没说,继续上她的课。
我相信,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发现莫茵哭了,但谁都没有点破。
整堂课都沉浸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下课,莫茵的声音哽咽着响起:“庄奕,陪我去医务室。”
她的琥珀一样的眼睛此刻通红着,她吸了吸鼻子,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莫茵再次把衣袖卷上去,露出尴尬的小臂。
莫茵的小臂上是大片的青紫,手肘磕破了,泛着让人感到疼痛的殷红。我认认真真地看着莫茵说:“你应该多打他几巴掌,真的。”
医生在她的手肘上涂着碘酒,莫茵吸着气,整张脸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我问她:“上课的时候,为什么哭了?”
莫茵皱着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又难看的笑,她哑着嗓子说:“太疼了。”沉默了一会儿,莫茵又说:“庄奕你可能没注意到,召南的桌子,是砸在我的腿上的。”莫茵说话的时候,再次把校服的衣袖拉了下来,遮住了那些尴尬难堪的伤痕。莫茵的眼睛里少了平日飞扬的神采:“还有就是,我真的觉得,很丢脸。而且因为我哭了,所以更丢脸。”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莫茵再也不可能原谅召南。我清晰地感觉到,在莫茵被召南拽到地上的同时,莫茵的骄傲和自尊也和她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些碎片深深地刺进了莫茵自负又自傲的心里。于是仇恨像血液一样缓慢地流了出来,又化作眼泪从莫茵眼里落下;于是莫茵就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想也没想地打了召南一巴掌;于是莫茵故做姿态地挺直了脊背,遮起了手臂上的伤痕。
在很久很久以后,或许有一天,莫茵会淡忘这件事,她依旧会对着召南微笑,依旧会歉疚又小心翼翼地容忍他,但莫茵再也不可能原谅这天的召南。
走到楼道口,我爸已经等在楼下。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固执地想要确认我没有和洛子衿呆在一起,从很久之前开始,洛子衿就成了他的雷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他的雷区马上就将变成另一个人。
莫茵微笑地看着我,她的表情有一点怜悯,她轻轻贴在我耳边说:“快点整理吧,无论是洛子衿还是徐晴,马上要月考了。”
我爸依然笑着向莫茵打招呼,他的笑很慈爱,也很无耻,就好向莫茵才是她的女儿,而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走吧”我爸看我的时候就像换了一张脸。
第二天下午,我在抽屉里看见了我送给洛子衿的戒指和一封信,信写得满满的,洛子衿字迹依旧圆润清秀,整齐得就像垫着尺子写的。看到信时,我并不知道徐晴在午休时找过她,更不知道徐晴笑着对她说:“洛子衿,你别怪我也别怪庄奕,你自己看看你和庄奕之间除了那根本不存在的无关痛痒的‘爱’,到底还剩下了些什么?”
我只看到洛子衿哀切又决绝的话语。
她说:“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陪我一起看了那么多的风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整个初中阶段最快乐的时光。”
她说:“终于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或迟或早,终于有一天你还是会为另一个人在身上刺下另一个名字,这个人或许是你眼前的徐晴,或许是一个在遥远未来静静等待的人。你锁骨下的L,代表着我的L,彻底变成一个过去。”
她说:“现在,我疲惫了,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我只能说,我们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其实或许从来没有开始过。我们之间,早就什么也不剩了。”
仿佛在时光的尽头,我看见了七年级的洛子衿,她的头发上带着淡淡的花木香,她睁着像小鹿一样湿淋淋的眼睛,露出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我看见她赤着脚在黑暗的楼道里倔强地不叫喊也不求饶,看见她在夏新面前哭着说自己放弃了一切,自己不甘心。
而转瞬之间,徐晴站在她一贯喜欢的位置上,娇嫩的笑容甜美如同浆果。
我以为我会哭出来,但是我没有。我安静地将那封信折好,连同那枚戒指,放回了信封里。我想回家以后,我要把它放进那个装着洛子衿给我的所有明信片的盒子里。我会一直保留着它们,就像保留自己的一段曾经。
洛子衿的信:
庄奕: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陪我一起看了那么多的风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整个初中阶段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做过了太多的错事,共同经历了太多曾经,我曾经也坚信我们是在相爱,至少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知己,但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什么将徐晴带到了你我面前?
但现在我好像能明白,并不只是徐晴的问题。我们曾一起谈论的地久天长,从来只是可悲的玩笑话,因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爱。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宁愿像你和莫茵一样,只做简简单单的朋友。
庄奕,你知道吗,我并不优秀,至少不像你,莫茵,召南那样优秀,但我家的每一个人都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希望和心血,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就像一只名为爱的鸟笼,我是被关在里面的金丝雀,我疯狂地渴望着外面的世界,但我不敢冲出这个鸟笼。我怕冲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我怕冲出去了,所有人对我失望;我怕冲出去了,自己会彻底堕落成一个坏孩子。
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庄奕,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简直是我的救赎。
你是一只自由的山鹰,任性而且桀骜。看着你扑打翅膀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笑话。于是我也想成为一只山鹰,我想要靠近你,因为我向往你。然后我看见了山鹰,你身上的伤痛,为了翱翔,你无数次的打伤了自己的翅膀,你比我经历了更多。
我纯粹地心疼你。
我们像两只受了伤的动物,默默地靠近,想要在寒冷的黑夜里互相取暖。我们也确实,曾带给对方一些很纯粹的快乐。
那时我以为,这就是爱了。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我的反抗,是我在鸟笼里的放纵。这从来不是爱,我们甚至不是朋友。因为我们用太诡异的方式扭曲了我们原本可以很纯粹的友情。
我也知道,我对你而言,或许也是你的反抗,或者说你的报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其实是那么渴望被人注视,被人爱。
所以我也就明白了,终于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或迟或早,终于有一天你还是会为另一个人在身上刺下另一个名字,这个人或许是你眼前的徐晴,或许是一个在遥远未来静静等待的人。你锁骨下的L,代表着我的L,彻底变成一个过去。
对你和徐晴,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任性的话了。我愿意相信,你和徐晴,就像你和我一样。你们把一些不是爱的当成了爱,最终你们会像你和我一样分开。有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庄奕,你会遇到你真正爱的人,你会为他留起长发,会为他娇柔地笑,会为他彻彻底底地变回一个纯粹的女孩,然后你会穿上婚纱,在甜蜜的幸福中回想初中这段轻狂的日子,回想起你刺青时的疼痛,回想起此时的你,此时的我。那时的你一定会微笑,然后继续幸福着。
徐晴让你感到快乐,我很庆幸。你和我在一起时,脸上已经太久没露出轻松的笑了。你知道吗庄奕,当我看见你和徐晴在一起,脸上是轻松纯粹的笑时,我在真正感觉到,我应该离开你了。
我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我们失望了太多人的期望,所以,已经够了。
我会永远记得,在我还是一只金丝雀的时候,一只任性而且桀骜的山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有着很多伤痛,她曾翱翔在和我一样的天空下,我曾那样地追逐过她。
山鹰飞走了,我依然在鸟笼里,我的羽毛为了冲出鸟笼而被扑打的凌乱不堪。我以为我爱上了山鹰,其实我只是向往她的任性,向往她的桀骜,向往她的自由。
现在,我疲惫了,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我只能说,我们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其实或许从来没有开始过。我们之间,早就什么也不剩了。
再见,庄奕。好好过你的生活,不要再打伤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