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河汉清浅,一天星斗文章。宇治运河边,桃花垂柳依旧,栈桥往来更盛,然而人面无处,转瞬二十年。我望着码头的归舟和行船,岁月剥落,时光荏苒,遥想当年光景。恍若初见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翩翩儒雅又坚毅如冰的付邵。记忆的最初,他对我说的第一席话似乎竟是“以后,你叫付延年,记得将你爹给你的付延年个人生平资料吃透,你我是甥舅关系,无关天涯海角,新越北溟或者任何所在,皆要以此身份度过余生。你的外公府邸那边决不可再出现今日换了衣裳途径此地逡巡多次,顾盼留恋一刻才离去之事,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行事不密,于你的父亲和外公,于你的家族,皆是后患无穷。”
“是。”我那时不过十七岁,此言作为彼此相见第一句话,倒叫我一惊,毕竟此地乃是我新越西都境内,一个北溟使节,纵然曾是新越旧臣,但能如此轻易的监视到我这个新越国明鉴司总枢密薛凡泰的儿子,发现我的辞别行踪,显有几分手段。然我也知此刻不当多言,就连连点头,十分乖觉的样子。而付邵也只微微笑笑,挥挥手招呼他的随行人员先上了那艘插着象征北溟使节旗帜大型舫船,这舫船和我平时里见到的新越漕舫船十分类似,乃是三厢三层主结构,船头顶棚成波浪状,主层中设餐厅和观光室,后仓为厨房与会客舱,并以不同花色雕刻标示,上瞭望寝卧,中生活起居,下划桨储备。随后付邵又转身对我说,“你从府中出来去凤凰阁见人,可还顺利?”说着用眼光悠然打量了我身上与付邵身边随从护卫一般无二的雨后青蓝锦袍,见连行装的背布甚至包裹手法也是依统一制式,微微颔首。“顺利,在阁中已然照着魏芙姑娘的吩咐与所派死士交换了衣饰和一切随身物品”我缓缓对答,心道你不都监视过了,还来问我,面上却严整认真的继续听他说。“你看那死士以嵇玄先生所做易容后,可与你足够相似?”付邵又问。“嵇玄老先生妙手,确是相似,只是十分贴近了解之人就难说了……好在平日里家父与我也并非热衷交际之人,一时半会儿间应当掩人耳目是不成问题的”“好。以后的事,你父亲会安排好的。我们也走吧”,说罢付邵翩然向船上而去,我也跟着上了船。
看着越来越远的岸边,墨色青山两岸送迎,想到此行前父亲与我的一席长谈,忍不住有些微微红了眼圈。大概,我就此再也见不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的父亲了。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毕竟我那时未经沧海桑田,心智也算不得多么坚强。父亲在此危急存亡之时,忽然名我改名换姓跟着付邵此去北溟,并于薛家宗祠与我密谈一晚,谆谆教诲,殷切期盼。虽父亲所欲行事的全部,各中凶险我不完全了解,却也十分担忧。此刻临江扶栏,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怀。
如今天下,并非太平盛世,罗倭频繁掠夺海疆,数年前已然成功越海登陆,占据我新越北部大片沃土港口,还在所控地区,设立了名为“天罗”的代理政府机构,看样子,竟是要以战养战,打算长治久安的以此为掠夺据点呆下去了。更要命的是,去年罗倭挥师直达我新越东都,水陆四十万大军以其远远高出我新越君臣预期的战力和高明的军械、兵法,一路将满洲里,雍平,阳平,涿州,青州等诸多我军以为自豪的军事重地攻破。罗倭行不义之战,屠戮伐掠,却竟势如破竹,最终兵临东都城下,朝堂震惊,百官惶恐。最终,在一夜通宵达旦的紧急廷议之后,决定临危授命华东巡抚皇甫肃统领华东军三十万开展东都保卫之战,而父亲薛凡泰则总领十万东都禁军和五万皇城御林军负责侧翼协防配合保卫战并护送刚刚亲政不久的弱冠小皇帝姜凛及一干皇室贵胄朝堂重臣暂先转移西京。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朝廷虽多地调兵遣将不断的征兵和悬赏能人勇士助阵东都,然而至今东都依然在与罗倭你来我往的胶着混战,流血漂橹之中。
于此同时,新越国北部金俄突厥等诸邦异族窥伺依旧,不时趁乱扰边。而东南部还有自立变乱的北溟国背依长江天险,面向江洋水利,西有庆麦山为凭建立城寨防御体系,东掌水路交通枢纽,令新越如鲠在喉。北溟国的突然崛起,令先皇与当今天子俱是无比震怒,数年来不断刀兵相见的攻打,甚至此前一直不惜保留兵力对抗罗倭都要对北溟除之后快,也多是因为着实恼人。那北溟国主方均诚,是梁山流寇起家,后朝廷招安后参与多次剿匪安边之战,在战斗中表现的可圈可点,用兵诡谲,尤善军阵,且多谋善段。后论功行赏,因其文章也是通达,特招锁堂科考后便也录用并给了他四品武官灵州盐务使派遣的职位,不可谓不仁厚以待了。谁料到了地方经营两年后,方均诚再次反了,而且一改匪气森森的掠夺抢劫、鸡鸣狗盗之风,虽仍率性而为、不拘礼教只论现实,却笼络了大批地方俊杰豪强绅士行商,加上手里积累已久的官方、地方、甚至匪方兵权力量,竟很快将最为富庶的江东一带五州掌握的通通透透,割据以成新政权,羽翼渐丰。连原先新越国子监兵工司的首座付邵,军校的诸多师生都被其揽入麾下。想我新越一共二十三行政州,其中两个自治州又因地理处于崇山环绕中文化经济全然不同,军事信仰也大为相异而不可同一而论,天子手中真正执掌的二十一州里,五个最富饶的行政州为北溟易主立国,五个军事重镇行政州又为罗倭攻陷,怎能不称是危急存亡、内忧外患?而在此番时刻,负责拱卫西京的父亲,突然名我随前来和议,力主与新越朝廷和谈以共御罗倭的北溟国大使付邵同行而去,且更名换姓,我又怎能不思虑万千,怎能不断担忧父亲的安危呢?
虽则现在,在身边一众士林子弟的同学中,父亲薛凡泰被认为是个阴险奸诈,看不透行事为人的狠辣宦官——然而事实上,我很明显的知道,在父亲执掌号称“朝廷党鞭”的以情报与暗杀为主要职责的明鉴司之前,他的士林形象绝非如此。相反,他曾是广大“清流”派文官认可的极少数武将之一,是声誉一时可比太史公、班超之悲壮豪情的忠义之士。
皆因我年方三岁时,父亲任职伊犁绿营,追随当时的伊犁将军,后被任命为西征金俄左路军主将的熊怀义将军出征。而当时的右路军则是由先帝宠妃林嫔兄长林奉之率领。先帝当年已然六十五岁,而林嫔豆蔻年华,尚无子嗣,又因歌姬出身,朝中毫无根基,先帝宠爱林嫔冠绝后宫之余,自然担忧其身后可得自保于后宫中,于是属意林嫔兄长林奉之借助此役获得重要军功以稳升林嫔后宫之位使其安心。左右两路军队自西北与京城各自誓师出发,至蒙洛会和,并依战略各自由代州、沁州突袭贺兰山,谁知右军中途迷路,一直不见踪影,鹰隼信鸽暗哨查访皆无消息,左军又已然孤军深入为敌所查。于是左军统帅熊怀义唯有派遣家父薛凡泰与斥候飞骑前去探路寻找联络右军,自己则与金俄周旋沙漠奔袭作战。最终左军粮草箭矢耗尽,过乞灵山,火焰山,穿沙洲岭,终陷于重围,八万兵马战至两百,熊怀义最终被俘。而终于得以寻到右军并与之会和的薛凡泰,却在不久后,便得到了左军战败,主帅被俘的噩耗。右军统帅林奉之万分惊惧之余,立马上奏朝堂,声称左军熊怀义已然兵败投降金俄,并协助金俄军队前来阻击新越军,请求暂且退兵,回朝后更是将此事全然推诿在熊怀义将军身上。
尽管熊怀义之父——熊老将军,以其在武将文官中的影响力,使得御史台连番奏请,最终迫使朝廷彻查此战所败原由,并取得命父亲薛凡泰面圣陈述战情的机会。然而当时对于父亲会如何对答,所有人皆没有什么把握。林嫔得先帝盛宠之隆无人不知,林奉之亦派人上门威胁利诱。身为武将的父亲并非文采风流之人,尽管有一个渊博著称的文渊阁掌令学士出身的岳父,和一个诗词歌赋在京城的闺阁之中颇为人赞叹的妻子,可是于士林中人眼里从未入流,不过边地低位的赳赳武夫,历来不曾拉拢,亦无寸恩关联,想必能否抗拒皇亲威压,抵挡天子雷霆震怒而守节义以陈词未可知。其实,以我如今想来,那时父亲面圣时的选择,与其说是熊老将军的影响或是对林奉之和林嫔不满的朝臣和有志之士们的公允期望,不如说是一个同袍战死的将领对于主帅熊怀义将军及其手下将士的深切同情理解。父亲不仅据实陈述了此役的始末,而且认为熊怀义将军不得友军协助能够偏师远战多城,其麾下战力与忠义都毋庸置疑,即便最终战败被俘,也并未亲见和有所证据证明其确实协助金俄来攻,将此莫须有之污名加于熊将军,即是将手下数万战死的士兵置于不义之地,其身后无数孀妻弱子抚恤皆不保,实是令将士于九泉下无法瞑目,而忠勇之人亦会因此寒心,于朝廷大局,军心民心,此役都应由致使右军失路无法按时按地集合的常规军法所在者承担责任,而非污名构陷于死战被俘将领。
自然,这种直指先帝宠妃兄长的指控顺应了军心与朝廷清流能臣士林的基本期待,父亲因此忠义贤达之名鹊起,却也在意料中的违逆圣心,遭到了先帝雷霆震怒,先帝怒斥父亲以太史公司马迁为效,于是竟以效仿汉武帝为名,对父亲革职并施以腐刑。经此巨变打击,母亲一病不起,留下了年方三岁的我和她满屋满堂的诗书文墨和经卷史稿,溘然长逝。满朝贤名之人皆来吊唁,时任隶部尚书的付彦带着他的幼子付邵也来吊唁,并极力鼓励父亲为膝下幼子和忠义之心,振作此身,重新入仕,举荐他前往河内任监察御史。外公也涕泪横流的嘱咐父亲从此要机变行事,万望保全此身,教导孤子,以慰母亲在天之灵,并亲自为他择选了六位堪为地方大院书吏智囊的师爷随父亲上任,以弥补其文墨功夫和刑名政务上的不足。之后十年中,父亲也确不负众望,很快由河内监察御史,升任江淮道员,又任江宁转运使,河东布政使,并于新帝即位后提拔入京城成为全国明鉴司总枢密,又于罗倭攻打东都时临危授命接管了禁军和御林军兵马。
只是当成为总枢密之后,父亲十年不衰的清廉贤能纯臣盛名,便因为手握着了各大要员的蝇营狗苟之隐私痛脚,掌管着国家内外隐秘情报,随时成为天子的一把利刃而遭到各方排斥,落得宦官骂名。人情起落,奈何如此。自进京至今,我几乎没什么朋友,而国子监与武校的课程也已随外公和父亲半官学半家学的完成,所以终日浸泡在外公家母亲的当年闺房文房和园子里读书练武,连随百官眷属一起由东都迁至西京的路途中,都不曾骑马与士林子弟们同行,坐论国事,而是躲在外公马车中承欢膝下,不想这倒是让换人掉包出京这件事变得十分顺遂。
定了定心神,我忽的才发现,或是天晚渐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月白色别无纹饰的大氅。我的武艺是父亲亲授,诚不算坏,此刻即便出神,却也并不该别人批件衣服给我,我竟浑然不觉。随后又想到父亲昔年说过,倘若身边人也武功不弱,且并无恶意和杀伐之气对待,我又正神思不属,察觉不到,大概也是常情,方暗暗压下心惊。迎着那边付邵的目光,刹那对望,他的眸子深澈无边,让人不免心生敬意。“谢谢。付…叔叔…”我说道。并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北溟使节付邵起来。付邵此次,是代表北溟来相商两国议和,共御罗倭与天罗的事,这已然是他第二次携团队前来商讨此事,而每次前来,他都能引发新越朝堂一波高过一波的争议浪潮,并在民间广泛使北溟获得其愿与天下华夏子民共抗外敌,还太平于生民立命的美名。打量眼前这北溟赫赫有名的国政外交一把交椅——付邵,实在是完完全全的我新越士绅儒将之风,仪表堂堂、不卑不亢、谦谦君子,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出自北溟的江湖气息,反是持中慎重,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都是儒者风范。若不是他身上那别无纹饰的利落精品湖丝长袍窄小方便的袖筒,还有披在身上那素净简单的大氅暗含有保护之效的软甲丝,一切物品实用却毫无其官绅地位的各种雕画纹绣,在他身上倒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卓然,让我颇有几分看到了他所说的北溟精神“返璞归真,大巧若拙,至坚至简,以演万千”。
“不客气,”他还是那样微微含笑,温和的抚了抚我的肩头,说“今天你也累了,不若先去休息。”随即唤了身边一个侍卫,名唤李吉的过来,引着我去了我的卧舱,晚些时候,李吉端了鸭子肉糜粥和时鲜小菜,水果芋头来给我,吃罢梳洗就寝。夜色横江垂幕,梦里却依稀还在与父亲话别,却又似相顾无言,天明不觉,已是泪湿舱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