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承祜九年,盛安。
城内八街九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主干道两旁酒肆、作坊林立,人声鼎沸,豪奢至此,不愧是天子脚下。
金丝楠木马车在阳光照射下闪着点点金光,这才令行人关注起这黑灰色粗布包裹的马车来。极致的富贵,又极致的低调,行人纷纷揣度车驾主人的身份。
一路上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此刻他依旧要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少女身穿水蓝色锦衣,腰间有金线绣成几只云雁,外头由一件月白色轻纱罩着,举手投足之间光影流转,清雅而灵动。
丰盈窈窕的少女却有着一双清冷的眸子,纯净至极,危险至极。
她的答案始终是肯定。
向来成大事者皆持战战兢兢之心,得即高歌失即休,潇洒痛快。
而她不过一介女流,计算的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反扑,没有失败的余地。
清安街的尽头坐落着盛安城首屈一指的府邸,未必富丽堂皇,却是大楚的煊赫世家。方擎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先帝感念其忠勇,敕封卫侯,不久又迎立方擎之女为皇后,卫侯府一时盛极。
如今这卫侯府的家主是方擎嫡子方自量,上承诏命,掌七万兵马,荣宠不尽。然他生性逍遥,常年在沧州自牧山庄居住,府中事务交给妻子夏侯氏全权打理,军中则交由庶弟方自勤管束,近年来他的嫡子方汲润也渐渐能独当一面。
卫侯回府,一众家眷恭迎。只因他这一走已有六年,这六年里只有年节入宫给太后请安,顺道在侯府歇上一晚。
而令方自量抛下家业的,正是此刻站在他身后的女子——南浔。
“侯爷一路劳累,府中已备好宴席为侯爷接风洗尘。”久别之下,夏侯氏脸上的欣喜自不用提,对南浔的厌恶也是掩不住的。说是义女,可方自量悉心教养了六年,更将亲生的儿女抛下。如今瞧这南浔,百里挑一的姣好容貌,谁知道两人有没有生出别的心思。
南浔给众人行了个礼,也微微侧目打量了在场的诸位。
夏侯氏视她为眼中钉,这一点显而易见。
方汲润是冲她微笑的,说起来两人也算旧识,南浔初到沧州时他刚好也在小住,有过一段竹马青梅的时光。
方宜柔对她极不友善,这一点她并不惊讶,毕竟占据了方自量六年的宠爱,小姑娘妒忌也是理所当然。
方自勤的妻子王氏及一双儿女倒没瞧见不悦,相反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想必平日没少受夏侯氏的欺侮。
世家大族,又干净得到哪里去。
她行走在大楚这片最繁华富庶的土地上,心里却充满对这个地方的诅咒。
九死一生、失去一切的痛苦,怎么能不让祸首偿还。
她在沧州蛰伏六年,从懵懂稚童到而今心思玲珑,一步步将隐逸的方自量引回盛安城,倾注了太多心血。
在她完成使命之前,卫侯府是她的一处安身地,也是一副面具。风霜刀剑,她忍。
“这是浔儿,虽是义女,我拿她当亲生女儿,府上所有人要敬重大小姐。”方自量将南浔介绍给众人,话语中的倚重毋庸置疑。
主子们各有心思没有答话,下人们都识趣地向南浔行礼。卫侯六年不回府,第一件事不是询问妻儿近况而是替南浔立威,可见这位大小姐的分量。
“她是大小姐,那我成了什么!”方宜柔被夏侯氏娇惯了这么多年,哪里能忍得了南浔欺到头上来,当即便要理论。
可惜她错估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方自量当场黑了脸,训斥道:“谁教得你这样没有规矩!”
夏侯氏听他分明在指责自己不懂管教女儿,忙拉住方宜柔,假意斥责:“都是侯爷的女儿,说什么混账话,快给你浔姐姐赔不是。”
方宜柔哪里肯低头,一副怒气难平的模样惹得方自量还要发火。
南浔却在这时站了出来,嘴角绽出一抹微笑,艳极,冷极,只听她柔声说道:“夫人,是浔儿失礼了。义父仁慈,给南浔安身之所,只怕今后还要给夫人添麻烦,先给夫人赔罪。”
方家人的态度她一开始就料到了,她这么一个凭空跳出来的人,想在盛安城站稳脚跟,首先要得到卫侯府上下的认可。
夏侯氏出身显贵,得罪她不是明智的选择,但进门前就示弱对她也毫无益处。显出方自量的疼爱,也给这位当家主母示以尊重,这是最恰当的选择。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地讨好母亲,瞧你那狐媚的模样,谁知道你有没有别的图谋!”方宜柔话语中分明讽刺南浔与方自量之间别有私情,她不管不顾地谩骂,压根没注意方自量的脸色早已铁青。
话音刚落,方自量冷不防地给了她一耳光,怒喝:“孽子!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下人得令便要上前,夏侯氏慌忙护上去,哀求道:“柔儿无心之过,侯爷不要放在心上,她是您的亲骨肉啊。”
“这样蛮横无礼,哪里有我的影子,你看看汲润,他就很懂礼数。不给她一点教训,往后叫人议论方家的不是!”
南浔悠悠地看着方宜柔的惊惶无措和夏侯氏的卑躬屈膝,默不作声。
夏侯氏哀求无果反招致厌恶,急了,便冲着南浔苦求:“浔儿,你替妹妹说句话,侯爷疼你,你说的话他会听的。”
方才的狠劲儿呢?如今低三下四又有何用。
南浔故作悲戚,对方自量说:“义父,浔儿还未进府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有错。宜柔妹妹还小,一时莽撞口快也是有的,义父宽宏大量,别因为浔儿而令妹妹心寒。”
方自量这才挥手命小厮退下,对方宜柔说:“权且饶过你这一回,往后多学学浔儿这份宽容,起来吧。”
女人之间的暗涌男人看得见。方汲润瞧着妹妹一脸傲气,母亲也不愿过分低头,便想着打圆场:“阿浔哪里的话,你能来,母亲欢喜还来不及。她可是一早便命厨房备好了宴席,怕你不习惯盛安的口味,特意从沧州请来的厨子。厅里都布置下了,父亲,该用午膳了。”
一回来便不太平,方自量此刻也正想结束这僵局,正合心意。
方自量在母亲妹妹最无助的时候保持沉默,可见方自量的权威,以及他的识时务。好歹结束这场闹剧,南浔暂且领了他这份情。
纵使风波不断,她总算正式迈入卫侯府了。